<征文>戒毒
2022AIP調查問卷(節選、語音)
地點:……
受訪人:L
對象特征:……
留存編號:AIP-2022-00049-05-28-0074
問:如果在你的大腦中植入一個芯片,它可以幫你做很多事,你會同意嗎?
L:額!我想不會,這有點可怕……
問:好吧,我換一種問法。作為智能手機時代的一個見證者,你更希望將來的手機是什么樣的?
L:嗯……更輕薄吧?
問:還有嗎?
L:更方便,更智能。
問:難道你不希望接電話和聊天時不用掏出手機,不再做低頭族,甚至連手指都不用動?
L:那當然好。
問:如果看電影和視頻,不再局限于窄小的屏幕,想看多寬的視野自己選擇,也不需要耳機,當然,如果想看3D效果也隨時可以。
L:不可能吧?
問:如果你的手機,可以幫你打理日常瑣事,幫你隨時調整健康規劃,幫你應付復雜的工作,甚至幫你寫論文,你覺得怎么樣?
L:我現在的手機也可以幫到我。
問:如果不需要你的任何干預呢?你可以一邊聽著音樂,看著電影,甚至打著5v5,工作已經完成,論文也寫好了,并幫你整理成文檔,發送給需要的人,你覺得怎么樣?
L:怎么可能?
問:好吧,我們回到最初的話題,你希望這個手機很輕薄,到什么程度呢?
L:當然是越小越好,不過我也知道,受限于屏幕的原因,不可能實現。這個是基本的常識。
問:如果可能呢?,我是說剛才所有的功能全都實現。關鍵是,它只有兩片指甲大小,而你要做的,只是接受一個小手術,和支付200美元,你會接受嗎?
……
<1>
挨到第六天傍晚,我決定不再忍受,必須走出門,去做點什么。
無休止的疼痛和其所帶來的焦躁感覺,從腦后那一片麻木的區域開始蔓延,就仿佛有人在我腦中硬塞進一個燒紅的鐵塊。灼燙的鐵水灌滿整個顱腔,又順著椎管流下來,逐漸把刺痛傳遍全身,仿佛全身每一根骨頭都疼得震顫起來。我經歷了地獄般的五天六夜,從那個該死的早晨開始,我從天堂跌落塵埃。
撬門用的鐵棒還好好地躺在角落里,我抄起它,掄向衣柜。一下,兩下,合金板材的柜門變了形,聯網報警的紅燈也開始閃爍。我又補上一腳,柜門開了,里面掛滿了我平時穿的各種衣服。
我對衣服顏色和樣式沒什么感覺,胡亂扯下一件套在身上,又將鐵棒揣在懷里,出了門。外面陽光很足,我的瞳孔早已失去調節能力,一下子攝入過量的光線讓我眼前瞬間雪白一片,看不見東西。還好記得幾年前曾在古董店淘到一只墨鏡,我又返回家里取出來戴上,這么耽誤了一會功夫,再出門時,一輛警車閃著燈在門口等我。
我沒理睬,自顧向前走,警車無聲無息地跟上來,從里面傳來個懶懶的男人聲音:“先生,我就是證實一下,這次您家的衣柜觸發警報,又是您自己砸的嗎?”
我沖警車豎起了中指,晃了一下,繼續走。警車跟了一會后,大概也覺得沒什么意思,又無聲地開走了。
<2>
科爾大街是整個市區最繁華的大街,此時又趕上午高峰,多層高架路被各式車輛塞得滿滿的,路邊的行人區也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不過無論是車流還是行人,都恪守著各自的速度設定,遵循各自路線,有條不紊地行進著。車輛之間,行人之間的距離,如同棋盤的格子般精確。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干擾,相信即使過了一千年,這里也不會有任何混亂,更不會有人成片的摔倒。我闖了禍,逃一樣地跑出科爾大街,來到旁邊一條僻靜的商業街上。這個時段商業街很冷清,很空曠,偶爾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也是神色木然,如同行走的僵尸。
街邊是一排排櫥窗,到了晚上它們會閃著各色的霓虹燈光,看上去很有氣氛。櫥窗的后面是那些自動販賣的商店,透過櫥窗,隱約可以看見造型精美的貨架。賣AIP配套設備的商店在街尾的轉角位置,我決定就從這里下手。
從這幾年開始,AIP配件不再成為日常必需品,逐漸被功能更完美的軟應用所取代,很多人購買配件,都只是出于一種懷舊的情愫而已。因此這些曾經一度嚴格管控的稀缺品,也漸漸退出了系統監管范圍,不過我卻知道,正是因為不再受到監管,這些東西在黑市上很受歡迎。一些年輕人喜歡把它們改造成各種酷炫的功能飾品,堂而皇之地戴在身上,以顯示與眾不同。
我掏出鐵棒,掄圓了重重敲在櫥窗的玻璃上,玻璃有些厚,只是迸出一條細細的裂縫,卻發出巨大的聲響。我看了看四周,人們都沉浸在各自的虛擬世界里,對這一聲巨響聽而不聞,沒有任何反應。打劫櫥窗是我在一款上世紀經典游戲《暴力街區》中學到的。曾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沉迷于暴力破壞各種設施,然后巧妙躲開警察追捕的虛擬快感中,樂此不疲。
周圍沒有任何異樣,我放了心,揉了揉震麻的手腕,揮出了第二下。
“不可以!”一個人影從身后撲倒了我,我額頭撞上櫥窗,手中的棒子也飛出,落到了很遠的地方。
如果打劫沒成功,卻被人撲倒了該怎么辦?我躺在地上不知所措,腦中使勁回想著游戲中每一個環節,不過游戲中似乎并沒有這樣的設定。
“你這樣不行的,如果玻璃碎了,警察會在三分鐘內包圍這里,你跑都跑不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邊說。
<3>
我從來不知道鳳凰城外的樣子,或者說,我幾乎忘了鳳凰城還有城外。
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我的意識一直游走在虛擬的大千世界,色彩繽紛,光怪陸離。但自從軀體交由AI系統托管后,在我有限的記憶里,足跡從未出過鳳凰城。
眼前是一大片幾乎看不到盡頭的低矮建筑,形狀完全一樣,顏色也無一例外地隨著觀看角度不同,呈現五彩的顏色。
伊先生告訴我,那些是濾光溫室,我日常吃的各種蔬菜水果和蛋白食品,都是出自那里。伊先生就是在商店櫥窗把我撲倒的人,不過用他的話說,是救了我。他說自己是個非AI使用者,這讓我覺得很驚奇,因此當他提出去家里做客的邀請時,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離開濾光溫室區,周圍開始變得荒涼。地表呈現沙化后的黃褐色,沒有植被,偶爾幾株干枯的沙棘草在風中滾來滾去,是眼里唯一能看見的活動東西。
我跟在伊先生身后,沿著一條似乎廢棄很久的公路走出很遠。干燥的空氣和風沙讓我敏感的皮膚有些刺癢,不過幸好系統每周都會安排保持體力的健身活動,因此這段路雖然長,我還能堅持下來。
路邊有很多老式混凝土建筑,樣子和我在暴力街區里見到的大同小異。只是眼前這些都已經殘破不堪,有的已經近一半埋在了沙土里。
伊先生的家就在這其中,應該算是保存比較完整的一幢大廈。上世紀流行的塊狀鑲嵌玻璃窗,還有近半數沒有破碎,傍晚的太陽從那一片片玻璃反射過來,紅彤彤地有些刺眼。
我們爬著老式水泥樓梯進入一個很寬敞的大堂,里面種著各種植物。大堂的一側不知因為什么原因,整面墻都坍塌掉了,因此雖然目前看這里有些暗,但相信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陽光都可以很直接的照射進來。
我不小心踢翻了一個鐵桶,從植物叢里一下站起兩個人,是兩個女人,伊先生介紹說是他的妻子和女兒。
伊先生的妻子看上去很和善,扎著淺藍色的圍巾,眼窩比較深,鼻梁挺直,具有典型的維族特征。 伊先生有兩個女兒,站在伊太太身邊的是長女伊笛,十六七歲的樣子,皮膚顏色健康,眼睛很大,如果不是看上去有些稚嫩,簡直就是伊太太的翻版。
吃晚飯時見到了伊先生的小女兒伊喬,她看起來要比伊笛小一些,也要瘦些,但是皮膚很白,留著老式芭比卷發。
伊喬聽說我曾是AIP系統的使用者,顯得很驚奇,一直纏著我問關于系統的使用感受和為什么會離開系統。伊先生突然發了脾氣,大聲呵斥伊喬,嚇得姐妹倆飯都沒吃完,就匆匆離開了。
晚飯過后,伊先生和妻子要去把所有裸露的植物都覆上草簾,以應付夜晚的寒氣。我想幫忙,被伊先生拒絕了。
“你今晚可能會有些難熬,早點休息吧,這幢樓里房間很多,你隨意找一間就好。”
我便在大廈里四處閑逛,因為玻璃窗的緣故,大廈里面倒還算整潔,只是空曠得有些瘆人。我沿著條盤旋車道一圈一圈地踱到頂層,走過停車場,推開一扇鐵門,就到了樓頂平臺。
平臺上風很大,我沒有防備,口鼻里灌進了風,嗆得一陣咳嗽。抬頭時見伊笛姐妹正并肩坐在方形的鐵質機房上面,倚在一起看風景。我想轉身回去,伊喬已經遠遠看見,沖我招著手。我只好走過去,爬上機房的一側的梯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兩人旁邊。
風從正面吹過來,刮得耳邊呼呼作響,兩姐妹的頭發飛揚著,衣服也被風繃得很緊,露出好看的側面曲線。坐了一會,伊喬突然回頭和我說了句什么,可風聲實在太大,我壓根就聽不清。伊喬湊近了點,趴在我耳邊幾乎是喊著說:“你能……和我們說說那個……系統的事嘛?”
原來這小丫頭還一直惺惺念念地惦記著這事,我站起來,指了指鐵門,示意找個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
<4>
我的童年,恰趕上AIP技術飛速發展的那幾年。
AIP技術,最早是作為智能電話的替代品被開發出來的。人們沉迷于它的感官體驗和接近無限的智能擴展性。因此雖然其價格昂貴,卻迅速風靡全世界,讓AIP開發公司賺了盆滿缽滿。當然,起先這只是個富人游戲,隨后AIP公司調整戰略,開發出更加廉價的 AIP芯片組。人們只需支付手術費用,將它植入腦干下端,連接傳導神經纖維,就可以永久使用,充分享受人工智能(AI)與智能電話(PHONE)相結合所帶來的無限便利。
基于AIP技術無限的擴展性,AIP公司開始研發壟斷形式的用戶管理系統,構建了一個極其龐大的移動信息管理數據庫,并很快與政府達成合作,將AIP芯片作為自然人的唯一身份識別系統,強制安裝。
經過幾年的完善和發展,AIP芯片不再僅僅作為娛樂性質的智能電話替代品存在。它已經完全取代了身份證,醫保,社保卡,銀行卡等一切用于身份甄別的個人信用體系,完全滲透到現代社會的所有領域。
對于個人而言,腦中那一小塊芯片,幾乎相當于人的第二靈魂,人的意識形態也分為了系統意識和自我意識兩種。
系統意識基于AI系統,屬于集成化思維模式。它引導身體配合AI系統的社會化運作,參加系統指定的工作內容賺取個人價值,以購買各種生活物資和虛擬APP應用的使用權限。
從記事起,AIP系統便如同一個思慮周全的保姆,幾乎接管了我全部的生活起居。我不再需要學習生存技能,系統意識會自動上傳下載適合我的所有知識儲備,隨時調用。我的作息時間和工作內容也由系統自動分配,軀體每天根據系統需求忙碌在鳳凰城的各個角落,而這一切都與我的自我意識無關。
我一直分不清系統意識和自我意識,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我只知道自我意識很懶惰,很貪圖享樂,整日里無所事事,事實上也的確無事可做。系統開發出種類繁多的娛樂類應用,供自我意識下載使用,只需支付一定的比特費用,就可以盡情地在虛擬世界里為所欲為。
在虛擬世界中,AIP芯片通過神經調節系統刺激分泌多巴胺,滿足各種荒誕的想象和體驗。我可以在戰場上肆意殺戮,任鮮血和碎肉在我眼前迸濺,爆裂。而在同一時刻,我的軀體也許正在某個高檔場所里,優雅地喝著咖啡。我也可以隨時坐擁幾個,甚至幾十個嬌艷如花,妖艷也如花的美女,在藍天碧水的海濱浴場里,聽靡靡之音,行靡靡之事,不必有任何顧忌。但真實的我也許正坐在地鐵里,也可能是廣場上,周圍擠滿了素不相識,神色木然的人群。
直到那一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去上班。一個反AI者襲擊了我乘坐的地鐵,雖然只是擾亂運行,破壞秩序,并沒有打算傷人。但他在打碎車窗逃跑時撞倒了我,一枚尖細的玻璃碎片從我的后腦刺入,直接刺穿了AIP芯片。
醫生們對我芯片損壞后還能存活的情況都很驚奇,但卻沒有人敢擅自處置損壞的芯片。從醫院出來,我徑直去了AIP公司,得到的答復是因為芯片的設計壽命是永久的,所以并沒有相應的售后措施。為了推廣產品,只有首次安裝是免費的,相當于租借了芯片, 只需定期購買APP應用的使用權就好。但如果想二次安裝,就只能使用升級版芯片,費用是1700比特。
由于芯片損壞,我無法登入系統,身份信息無法讀取,相當于和這個社會完全脫節。我沒辦法工作,沒辦法消費,個人賬戶里的錢無法兌現,甚至是回到家自己的家,也只能撬門而入。家里所有的電器接口,甚至是燃氣灶,都需要驗證我的芯片信息,它們只認芯片,不認我。
<5>
“所以你才會想到去打劫商店是嗎?”
伊喬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繼續追問我。她說話時的表情很夸張,像極了上世紀一些卡通片里的人物。相反的,伊笛要安靜得多,從見面起就一直不怎么說話,在伊喬大呼小叫的時候,也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
“1700比特,算是巨款了。而且芯片損壞后,非但沒法去工作賺錢,事實上,我連自己該去哪里工作也不知道,以前都是芯片根據導航系統自動帶我去的。”我郁悶地回答。周圍的溫度正以肉體可察覺的速度下降著,我覺得有些冷,不由得抱緊了雙臂,身體也開始輕微顫抖起來。
伊喬還待追問些什么,被伊笛攔下。“天色晚了,而且他看上去不太舒服,先讓他休息吧,有話明天說!”
該死的后腦又開始劇痛難忍,我蜷縮在墻角,把頭抵在墻上,一下下地磕撞著,想藉此緩解那麻脹的疼痛感。溫度降得很低,幾乎超過我的承受極限,感覺仿佛置身冰窖,我四肢僵直,一直不停地發著抖。
伊笛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旁邊,把手里的厚毛毯蓋在我身上。我嘴唇青紫,已經說不出感謝的話,只好用眼睛向她示意。
伊笛挨著我坐下,嘆了口氣幽幽說道:“聽父親講,你習慣了自動控溫的鳳凰城,身體的調節機能也已經退化,因此這里的晝夜溫差對你來說,很可能是致命的……希望你能熬過去。”
我能感受到她溫暖的身體傳遞出一絲絲熱量,這讓我的寒冷稍有緩解。
天亮時我在大堂遇見了伊先生,我向他告別,伊先生并沒有覺得很驚訝。
“回去也好,我低估了你身體對那系統的依賴性,想要適應正常的生活,只怕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對他口中的正常生活有些疑惑,只是清晨寒氣未退,我整個人裹在毛毯里仍然冷得要命,因此也沒空多想,匆匆地離開了。
<6>
我回歸了鳳凰城,這里四季如春,氣候宜人。可我卻沒法回歸過去的生活,在這四季如春,氣候宜人的城市里,我只是個游離于社會之外的流浪漢。
我猜,我是鳳凰城里唯一的流浪漢,因此政府還沒有適用的,安置流浪漢的措施,我只能繼續游離,繼續流浪。
我想了無數種辦法,想重新安裝芯片,重新進入AIP系統,不過每次換回的都是警局,醫院,和AIP公司那一張張公事公辦的撲克臉。我當然知道拒絕我的是系統,他們也只是一個個AIP系統下的提線木偶而已 。但每次想到眼前這些撲克臉在拒絕我的同時,也許本人正聽著音樂,泡著吧,甚至還有可能摟著某個情人,在虛擬空間里溫存著,做著愛,我的怒氣越來越難遏制。
我變成了破壞者,暴力街區的游戲每天在我身邊真實上演。我學會了制造混亂吸引警察,然后再去打劫商店。也學會了利用外設接口侵入AIP系統,把井然有序的交通管理模塊搞得一團糟,以躲避警察的追捕。我的廢棄倉庫里堆滿了搶劫得來的各種東西,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沒有換錢的渠道,它們只是一大堆的廢品。而我每晚就躺在這一大堆廢品中間,繼續我的煎熬。
<7>
我決定做一件大事。
在修理廢棄倉庫的照明系統時,我發現這個老爺級的能源繳費模塊,竟然可以通過端口協議,介入全新的城市能源管理系統。看來是有些人在維護系統時,忘記了關閉這個早已廢棄的端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小心翼翼地通過端口,觀察和試探著這個城市,卻不敢有任何異動,更不敢留下任何痕跡。AIP系統太強大了,高度智能的掃描機制,只要發現系統數據有輕微的改寫痕跡,一定能立刻發現這個我視若珍寶的端口。如果被發現,我猜不但這個端口會被封閉,恐怕連我賴以存身的倉庫也保不住。
我像一個幽靈,潛伏在暗處,每天窺視著這個充斥行尸走肉的城市。我仍然不理解伊先生口中的“正常生活”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它絕對不該是現在的樣子,我和城市都不正常,我知道我病了,而這個城市卻已經死了。
人們失去了靈魂,那些每天在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家庭中一起做游戲享受天倫的父子,公園里依偎在一起偶偶私語的戀人,甚至是大庭廣眾下侃侃而談的學者和官員,其實不過是一具具軀殼。所有人都在努力表演系統安排的角色,只是讓這個“社會”更像社會而已。
我要毀了這一切!既然它已經死了,我就讓它死得更徹底!
我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入侵城市供電系統和燃氣系統,我要徹底炸掉這個城市,和它同歸于盡!這個想法剛剛冒頭時,我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解脫的感覺就像毒草,它在我心里生了根。每次難熬的劇痛過后,它便更加肆意蔓延,啃噬我的理智,我想我是瘋了。
<8>
重要的日子,我需要一點儀式感,就好像某些信徒,在吃下帶著血絲的煎牛肉之前,都要為慘死的牛禱告,為自己開罪。我特意跑到人工池塘中洗凈了自己,換上整潔的衣服,像一個真正的AIP系統使用者那樣,混跡在人群之中,對這個城市做最后的巡視。
科爾大街是最繁華的街路,也是這個城市的交通樞紐。街上人流不息,人們恪守著固定的方向和速度,想要和他們保持一致很難,不過我今天做得很好。我曾用心地觀察過很久,科爾大街上人們的步長和邁步的頻率,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經過系統的精密計算,不同的身高體重,配合不同的步頻和步長,才會讓整條大街上的人們,如同棋盤上的格子般精確。如果不是被人意外干擾,他們一定會永遠有條不紊地精確下去。
好不容易完成的絕妙配合被打亂,眼前棋子一般的行人也互相擁擠著,成片的摔倒。我有些沮喪,有人破壞了我的最后巡視,而這個人,是伊笛。
<9>
對于如何甩開警察,我倒是駕輕就熟。當帶著伊笛回到我藏身的倉庫時,街上那些警車還沒頭蒼蠅一樣在亂轉。伊笛有些驚魂未定,靠在我那些廢品堆邊喘息了好久。
“為什么要來鳳凰城?趕快回家去!這里很危險……它很快就消失了。”我沒時間在這等伊笛喘勻了氣,也沒時間陪她寒暄聊家常。經過她這么一鬧,警察沒準會四處搜查,萬一他們搜到了倉庫附近,那我精心謀劃了很久的事情,很可能付諸東流。
伊笛顯然沒聽懂我說的話,又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才突然流下了眼淚。
“我沒有家了……爸媽都被抓走了!”
“被誰抓走?”
“警察……昨天他們找到家里抓了我們,要給所有人強制安裝芯片,我趁父親和他們撕打時跳車鉆進了溫室區躲了一夜。”
“伊喬呢?伊喬也被抓了?”我想起那個膚色很白,燙著卷發的女孩。
“她沒有被抓,事情就是她惹起的……”伊笛嘆了口氣,接著說:“自從聽你提起首次安裝芯片是免費的,她就一直很向往。她找父親商量,要加入那個系統做AIP使用者。父親把她狠打了一頓,鎖在家里,讓我每天看著她。過了這么久,她再沒提過芯片的事,我以為她死心了,就放松了警惕。誰知她趁我們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還引來了警察……”
我有些無語,曾經的我一心想要重回系統,卻無數次被拒絕。而伊先生一家為了躲開這一切,逃到了荒涼的廢墟,仍然逃不掉被抓回的命運,想想還真是可笑之極。
伊笛等了半晌,見我一直沒說話,突然上前拉住我的手。
“你幫我好不好?你能幫我救出爸媽還有妹妹嗎?我第一次來這里,哪里都不熟,走在街上就被他們發現了。”
我抽回手,搖著頭說道:“我幫不了你,我猜他們現在已經做完手術,現在恐怕已經晚了。”
“那怎么辦?難道不可以像你的芯片一樣,破壞掉它嗎?”
“恐怕不行,我問了醫生,像我這樣僅僅破壞了芯片,而又沒損及腦干的幾率微乎其微。再說,也許他們裝上芯片以后,不再想放棄了呢……”我當然不能告訴伊笛我的計劃,如果她得知我即將引爆這個城市,讓所有人都葬身火海,估計拼了命也要阻止我。
“不可能!”伊笛有些失聲,面現痛苦的神色。“我父母都是虔誠的信徒,如果這樣去剝奪他們的靈魂,他們寧可去死!”
<10>
伊笛很執拗,一直央求著我救人,否則絕不離開。
我陷入了為難,殺掉AIP系統下的所有傀儡人,我做得到,這也是我一直籌劃的事,我不會放棄。但如果讓這樣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能哭會笑的女孩為他們陪葬,我卻猶豫了。
在系統之外游離得越久,就越發看清這可怕的世界。我憎恨這些沒有了靈魂的傀儡,更憎恨那個把所有人變成傀儡的AIP系統。在早期人們的縱容下,它已完全控制了人的心智,就如同上世紀一度泛濫的毒品,通過帶給人強烈的刺激和愉悅的感受,讓人漸漸沉迷其中,逐步失去自我,變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我搶劫來的廢品里面,有很多上世紀的紙書,有段時間我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書籍,去體會AIP泛濫之前,世界本來的樣子。我可能無法理解那樣的世界,卻也知道那時的人們,每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根據能力承擔不同的社會角色,一切雖不完美卻很真實。
正是這些書籍里的描述讓我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之路。所以我萌生了結束眼前的一切,重啟這個世界的想法,可伊笛,成了我繞不過去的阻礙。
<11>
對于伊先生這種被強制安裝芯片的人,我猜系統不會過早的放他們進入社會,這些人在適應期很不穩定,也許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上世紀有一種專門關押犯罪者的地方叫監獄,雖然這些地方早已廢棄,卻成了處置伊先生這種人,等待他們度過適應期,對系統產生依賴性的最合適的地方。
我進入城市管理系統,檢索出鳳凰城周圍四座廢棄監獄里,只有羅山監獄近期產生了電力損耗數據。
羅山位于距市政府27公里的城西區,是鳳凰城內唯一的山丘地形。當監獄職能退化后,這里已被開發成風景游覽區,供那些偶爾會厭煩虛擬風光的人們來轉換心情,體會下真實的和風細雨。
不過作為僅存的游覽項目,這里收費極其昂貴,是那些高收入權貴們的樂園,城市里大部分人只能望而卻步。
我翻遍了舊倉庫,在廢物堆里找到一支警用電擊槍。如今的警察都改用了升級版的芯片斷路槍,用以控制偶爾放肆的不良少年們,因此電擊槍這種東西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退出歷史舞臺,成為了博物館里的展品。不過要對付監獄里可能出現的守衛和工作人員,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適的武器。
入夜后路上行人稀少,我帶伊笛穿過半個城市,成功潛進羅山游覽區,而羅山監獄作為曾經的地標建筑,蓋在羅山的最高點。為了增加游覽體驗,監獄四周的圍墻已經拆除,把一個灰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四層小樓,直接呈現在世人面前。
情況要比想象中復雜一些,我沒想到已經凌晨時分了,這里竟然還很熱鬧。一大半房間還開著燈,透過鑲著圍欄的窗戶,隱約能看到很多人影在里面晃來晃去。
伊笛有些著急,沖動著想去砸窗子的護欄,把我一把按住。伊笛掙了一下沒掙動,扭頭看向我,眼里盡是疑惑。
我搖了搖頭,低聲說:“先別急!不要破壞任何東西,否則一旦觸發警報被發現,就跑不了了。”
伊笛泄氣地放下手里的鐵棒問我:“不破壞東西,我們怎么進去?而且里面這么多人,怎么可能不被發現?”
“先等等看吧!我猜,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
<12>
一輛救護車閃著燈從遠處駛來,停在樓前。大門打開了,救護車上下來兩個人,從車里抬出一副擔架。擔架上也躺著個人,腦后裹著紗布,身上還插著緩釋驅藥泵。
我對準擔架后面那人射出了電擊彈,一陣短促的“滋滋”聲后,那人軟倒,伊笛迅速上前接過了他手里的擔架。走在前面的人毫無察覺,也許他正沉浸在某個虛擬游戲中不能自拔,只是任憑芯片指揮著軀體,機械地做他該完成的工作。
我再次開槍將他放倒,跟伊笛一前一后抬著擔架進入了大樓。走廊里噴涂著和外墻一樣的灰黑色,有不少照明燈具損壞,忽明忽暗地閃爍著,讓狹長的走廊看起來有些陰森。
擔架上的人有些眼熟,我一下想起在地鐵上,那個撞倒我的反AI者。當玻璃刺穿芯片,把我喚回現實,那人回頭看了一眼,還說了聲抱歉,正是擔架上這人。他應該是剛被強制做完手術,因為麻醉的效果,還在昏睡著,身上有掙扎和撕打的痕跡。
我和伊笛抬著他一路走下去,透過每一扇鐵門上的觀察窗,逐間尋找伊笛的父母。走廊里偶爾會有工作人員木然路過,都無一例外地對我們視而不見,也沒有一個人上前指點,應該把擔架抬到哪一個房間。
所有亮燈的房間里面都有一個病床,床上的病人被束縛袋控制在床上,旁邊有兩名工作人員看守。有些已經蘇醒的病人,因為狂躁而在束縛袋里不停地翻滾,嘶著氣,面目猙獰,讓人不忍直視。
我從來不知道竟然還有這么多非AI使用者,也一下子明白過來為什么在AI系統已經掌控了人的行為后,還會有那么多警察編制,原來他們不僅僅是維持治安,還有抓捕非AI使用者,強制安裝芯片的使命。
我們在四樓的一個房間里發現了伊先生,他正處在認知錯亂期。由于意識上極度抵觸AI芯片介入,有些人會很難完成神經組織與芯片的對接,有點類似移植手術的排異反應。因而在芯片還沒有完全接管神經系統的這一段空檔期,極易發生危險。
和其他狂躁患者不同,伊先生并沒有特別暴躁的行為,當我們放倒了看護人員時,他只是靜靜躺在束縛袋里,雙手抱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詞不知嘀咕著什么。我上前解開他的綁縛,伊先生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推倒了我,又推開伊笛,奪門而出。
我的頭磕在床角,流出了血。我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追出去,伊先生已經跑到走廊盡頭,那里有一扇窗子,并沒有安裝護欄。
伊先生跨出了窗子,另一條腿卻被伊笛緊緊抱住,他似乎恢復了些神志,轉過身,用手輕輕撫弄伊笛的頭發。走廊里寂靜如常,沒有一個人跑出來看看發生了什么事,伊先生是我放倒那兩個看護員的責任,其他人就算路過,也會視而不見。
伊笛一直在哭求:“爸爸!不要!你死了,媽媽和妹妹怎么辦?”
伊先生嘆了口氣說道:“我和你媽媽一起做的手術,她沒能挺過來……”
我留意到,伊先生回答時,并沒有提及伊喬。
“伊先生!伊笛費了好大勁來鳳凰城救你們,不管怎么樣,你先下來,余下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我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拉伊先生,他猛地打開我的手,眼睛緊盯著我。他的瞳孔散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兩個沁著血絲的黑洞。
“沒用了!我的靈魂正在消失,盡管我一直努力地想守住它。這種感覺你一定有過,也許幾天之后一覺醒來,就變成了行尸走肉。與其那樣,我寧可墜入地獄!”
我一瞬間默然,竟無言以對。耳中聽伊先生又說道:“我在醫院時,旁邊就是嬰兒手術室,我聽得到嬰兒掙扎的啼哭聲……這個世界沒希望了!帶我的伊笛離開這里,替我照顧好她……”
伊先生猛地推開伊笛,身體一下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
伊笛呆呆地坐在墻角,沒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相反的,她的表情冷靜得有些可怕。遠處傳來警笛的聲音,我上前去攙伊笛,她突然抬頭看著我的眼睛問:“你曾說鳳凰城很快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我猶豫了一下,向伊笛講了我的計劃,并補充道:“如果炸了鳳凰城,可能所有人都會死,所有人,也包括伊喬和我們……”
伊笛一下打斷了我:“我們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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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我和伊笛再一次回到鳳凰城,這個城市正在重拾秩序。我曾想用一場大火結束這一切,讓所有人同歸于盡,伊笛在最后關頭阻止了我。她的是非觀很簡單:“出錯的是這個社會和系統,而不是這個系統里任人擺布的生命。所以我們要做的應該是拯救,而不是毀滅。”
我們精心策劃了針對AIP系統的攻擊,侵入城市能源管理系統,有意制造線路過載,引爆燃氣管路,將AIP科技大廈付之一炬。被迫宕機下線的人們陷入狂躁和竭斯底里,一度幾乎摧毀了這座城市。
事實證明人的生存本能和適應能力與生俱來,它們深深烙印在我們的基因序列中,遇到合適的時機和條件,便如野草般爆發勃勃生機。 在隨后的十年里,大部分人存活下來,重新適應新的世界和生活方式,開始為生存而忙碌,為壯大而團結。年輕人要自己去追求合適的伴侶,父母們自己決定孩子的出生和成長。
社會進步和發展,需要人們蓬勃向上的意志。在我和伊笛的眼中,世界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重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