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過半,下玄月悄無聲息地爬出來
,冷冷的光流到地上,均勻地涂抹了大地,像霜,像小霞那雙絕望的眸子。
銀灰色的月光映襯著小霞,單薄的身子不住地打著寒戰,不受控制的腦袋耷拉在肩上,搖搖晃晃的身后是一串串慌亂的腳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霞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在農村,白天人們干體力活,傍晚飽飽地吃一頓飯,睡意就格外地濃。于是,幾聲狗吠之后,家家戶戶都沉在一片打鼾聲中。
憨憨地熟睡聲掩蓋不了小霞的悲傷。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蛙鳴狗吠終止之后,小霞就會陷入慌亂之中,無盡的慌亂,一種失去后無法復得的慌亂。于是,無邊的想念戰勝了對鬼魅的恐懼,她決定夜半之時走出家門去尋找兒子和丈夫的靈魂,她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她想知道天冷了他們會不會冷?她想知道做了鬼他們還會不會受病魔的折磨?她想知道的太多了,可是沒人能夠回答。
天涼好個秋,夜里的溫度比白天更低。出家門時忘記了多穿衣服,瑟瑟發抖的她在門前的打麥場里轉了好幾個來回,依舊沒看見兒子和丈夫。不受使喚的身子,不允許她再繼續走下去了,于是她坐在半截燒火用的杏木上休息。
空蕩蕩的夜空中除了白瓷碗一樣的月亮,還應該鑲嵌著鉆石一樣的星星。近年來身體大不如從前,視力也變得模糊起來。記得小時候,躲在麥垛后面的星星會眨眼,藏在樹梢后面的月亮清亮的像一汪泉,放幾條魚就可以游。然而,這些都是小時候才能看見的,現在視力越來越不好了,玉盤一樣的月亮在小霞的眼里模糊成一朵淡淡的云。會眨眼的星星們連成一片,像河灘里的碎石。
思緒像一條游走在記憶長河里的小魚,漫無目的,卻又追根溯源。
1982的某個秋夜,小霞出生了。她的出生并沒有給已有兩個女兒還盼著兒子的家庭帶去歡樂。
落地時的哭聲似乎預示了她的命運。
1980年,土地開始承包給個人,農村勞力緊缺,剛出月子不久的產婦也要加入生產的行列。于是,個把月大的小孩被母親用繩子拴在炕上,安排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也就是四五歲的孩子)看著。當然,小霞也是這樣長大的。
小霞長大了,小弟弟小妹妹又被媽媽拴著,由小霞負責照看。
饑餓,骯臟,不斷出生的孩子,震天的哭聲,蛋黃色的嬰兒屎,破舊的衣服,露腳趾的布鞋……這是小霞的童年。
河里的泥鰍,長胡須的魚,苜蓿地里的野雞蛋,泉水里的小蝌蚪,樹林里的小柿子,山上的野草莓……這也是小霞的童年。
時間是個神奇東西,小霞的身子不知不覺中被拉長了。
7歲,仿佛一個門檻,跨過這個門檻,再也不用照看小孩,再也不用割草喂豬,再也不會因被鎖在家里。跨過這個門檻,他們可以背上書包,像小鳥一樣翱翔在自由的王國里。
7歲,當然也承載著許多小霞的期待。她想好好踢一回毽子,她想好好享受一下什么活都不用干的學校生活,當然,她也想著好好學習。
開學當天,她穿上了去年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挎著媽媽昨晚趕出來的小布包,高高興興地踏上了上學的路。
學校離家有一段距離,中間要經過一個村莊才能到,這個村莊可不是一般的村莊,這個村子里有許多瘋狗,所以就起名“瘋狗村”。最近幾年孩子被瘋狗傷到的事件縷縷被傳,于是家里有多余勞動力的人家,一般都會派一個大人送孩子上學。沒有多余勞動力的人家的孩子就只能跟著大孩子三五成群地去上學了。小霞家里沒有多余的勞動力,所以她只能跟兩個姐姐上學。
遙遠的路途,不會給山里的孩子造成多大的困擾,因為她們的雙腳天生是要獻給山路的,歡歌笑語間便來到以前常常聽聞的“瘋狗村”。久聞臭名,未免有點緊張,直到快出村子時大家才把懸著的心漸漸地放下來。
冤家路窄,最后一個轉彎處,她們還是碰到了瘋狗隊。一群瘋狗拼命地追趕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小霞從小就敏捷能跑,所以她是跑的最快的。沒想到,狗最喜歡追的就是跑的最快的。跑的太急,小霞不小心掉到一個深坑里,頭先著的地。
萬幸的是,小霞的腦子還是好使的。
但是,從那以后,她的脖子就不受大腦神經的控制了,軟軟地耷拉在肩上,左搖右晃。左半邊身體由于神經受損也出現了肌肉萎縮的癥狀。
學,小霞是不能上了。于是她成了義務教育廣遍中國大地時為數不多的真正的文盲。
自卑,惶恐,被瘋狗追著跑的噩夢,別人異樣的眼光成為了她后半生生活的主題。
自殺?小霞自殺過,她拿了一根長長地繩子綁在門外的杏樹上,顫顫巍巍,剛鉆進繩套里就被母親發現了。解救完她,母親自己鉆進繩套里了,她說她接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于是,小霞發下毒誓,再也不自殺,母親才從繩套里出來。
年齡像竹子,一躥一躥,不知不覺中小霞到了適婚年齡。
于是,四面八方,各種有缺陷的人都托人去小霞家說媒。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小霞堅決不肯嫁。
就在家人也快死心的時候,國兵出現了。
國兵到小霞家是夏天的時候,他托人在很遠的地方買了兩斤荔枝作為提親的禮物。他給她剝了一顆荔枝,她就同意嫁給他了。
小霞出嫁當天,我去看了,那天她特別美。新婚的喜悅不時地從心底爬出來,在陽光一樣明媚的臉上開出一朵花來。
小霞身體不方便,但耳朵聰慧,聲音甜美。國兵雖然是個啞巴,但是身體很棒,模樣也很周正。小霞行動不太方便,國兵就是她的代步工具。國兵,不能說話,小霞就是她的嘴巴。
日子雖貧,小兩口心里暖暖的。
一年后,她們的小寶寶豆豆誕生了。
小霞的嘴咧得像向日葵。
日子總會在你以為很安全時候崴個腳。其樂融融的時光僅僅持續了幾年的光景就被無情地奪走了。
豆豆八歲的時候開始出現抽搐,然后暈厥的狀況,休息一會總后會緩過來,小霞和國兵想等到秋收后賣了地里的莊稼再借一些錢帶他去省城看病。結果,沒能等到秋收豆豆就永遠地離開了。
小霞和國兵不知道豆豆的病有那么嚴重,嚴重到等不到秋收。嚴重到她們一點準備都沒有就徹底地離開了她們。
豆豆走后,國兵因為兒子的去世打擊太大,也得了重病,不久也去世了。
一年之內,失去了兩個最愛的人,小霞的心被掏空了,混混沌沌,飄飄蕩蕩的,沒有了歸宿。
也就是那一年,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找逝去的丈夫和兒子的鬼魂。她想他們,她想跟他們在一起。
“姐姐,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我每天夜里都出去找他們,這么多年了,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是她對我媽,她唯一的朋友說過的話。
村里人說最后一次見她,是在某個深秋的早晨,小霞依舊坐在場里的那根杏樹根上。
不知什么時候起下玄月,杏樹根,紅霞,還有麥場里那一串串慌亂的腳印,村子里的人就都沒見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