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我受邀為一部青春愛情片做編劇。電影一立項，導演便安排我到大學里去采風，說是采風，主要目的是想收集一些發生在學生情侶間的“浪漫橋段”，比如如何轟轟烈烈地去表白，如何扎扎實實地制造浪漫？

“收段子大會”就安排在學校門口的一座咖啡館里，導演特意預訂了一個大包廂：環境優雅、空間獨立，無疑是聊八卦、秀恩愛、交流撩妹撩漢技巧的絕佳場所。與會的同學們中，不少也是牽手而來、卿卿我我的情侶。待大家坐定，我做了簡短而激憤的動員工作，便鋪開筆記本電腦，等著同學們暢所欲言。

“來嘛，大家不要太羞澀啊！講一講你們當年是如何制造浪漫的表白？比如說在宿舍樓下彈琴，單手跪地的求婚，擺蠟燭送玫瑰什么的，越浪漫越好啊。”

我猛喝了一大口拿鐵，雙手搓得起勁。

可是，場面卻忽然冷靜了下來，同學們面面相覷，誰也不先開口。

“看來收購八卦段子這種事不能搞批發啊？大家還是忒靦腆……”我暗想著，為了緩和氣氛，我不得不降低問題的段位：

“不妨隨意說點什么，比如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有什么讓你們印象深刻的小事？”

房間里傳來了一陣騷動，同學們的眼波瞬間柔媚起來。我心中一陣激動，正巴望著誰先打開話匣子，卻恍然發現原來是服務員端上了果盤來。

1.大雨

大宇是個很有韌勁的男生。他喜歡一個女生很久，卻從來都是遠遠的欣賞。

她去學校的圖書館里借書，他就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書，坐在她身后兩排遠的地方。鋪開那本厚厚的小說，一個下午，思緒里的她轉啊轉。偶爾陽光穿過她烏黑的長發，斜斜的鋪在他前排的書桌上，時光晶晶發亮，像一枚果凍似的將他倆凝結了。一個下午，大宇只翻了三頁小說。她離開去還書，他也快步追出去，迎面站在她走出來的臺階上，假裝和她在黃昏里擦肩而過。末了，他把書塞進書包，下一個晶晶發亮的下午，還是翻三頁。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躲過雨的屋檐……”大宇哼唱周天王的歌，轉念想：“要是有一天下雨，她沒帶傘該有多好。”

有很長一段時間，等待大雨變成了大宇的主題。可大雨到來的那一天，一點也不美。

大二那年的夏天，烏云走得很急。人們還來不及躲避，雨點便“啪啪”地砸下來。她倉促地起身還書，他照例抱著小說沖了出去。可雨太大了，他沒辦法站在臺階上，于是他又跑回了圖書館。

“同學，這本書你超期很久了，要交5塊錢。”

“老師，下次可以嗎？今天忘記錢包了。”

忘了是哪里來的勇氣，他沖了過去。

“給你。”

“啊——不用，我讓宿舍的同學來送吧。”

“雨太大啦，你先拿著，真的沒關系！”

屋外，暴雨下得正結實，似乎老天爺有意要成全他。

“那我們加個微信吧！”她說。

“砰砰砰”大宇的心狂跳起來，他沒有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

他們癡癡地站在屋檐里，大宇卻覺得全身都要濕透了。就像歌詞里唱得一樣，他想，這一定是他一生最浪漫的時刻。

2.銀杏林

阿月和阿輝是高中同學。高考完之后，他們心照不宣地問了對方填報的志愿。

“太好了，以后都在北京。”阿月笑了。

她放下了女生的矜持，拉著其他同學一起，主動到阿輝家里玩。阿輝的父母招待了他們，那晚他們還飲了酒。阿月捏著鼻子，跟阿輝一起參觀了他家的雞舍。

末了，同學們走出雞舍，三三兩兩的坐在雞舍旁邊的西瓜田里曬月亮。

阿月和阿輝坐在了一起，月亮肉嘟嘟的，像湯團似的很好吃的樣子。夏風微起，瓜田里肥大的葉子忽閃著：呼啦——呼啦，像一爿會呼吸的翡翠，讓人分不清是坐在夜色里，還是坐在墨綠色的海底。

阿月覺得阿輝似乎在叫自己的名字，又或者那是一首詩的名字。她聽到阿輝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月光白的很，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阿月覺得阿輝身上有一種迷離的美，她差點把心頭的小秘密說出來。可話到最邊上，卻變成了云淡風氣的一句：

“真美——”

高考成績下來，阿輝并沒有被理想的學校錄取。

阿月去了北京，孤獨的時候，總忍不住想起阿輝，她想在信里袒護心聲，可又怕讓復讀的他有壓力。她只寫：

“我們學校北邊有一片很大銀杏樹林，深秋的時候金燦燦，很多同學在樹下走來走去，美極了。我常獨自坐在這里，坐在北京的秋天里。阿輝，加油！”

一年后，阿輝考上了和阿月同樣的學校。

九月，銀杏林還綠著，師姐阿月和阿輝推著自行車走在約定的地方。

“走吧，去餐廳吃飯。”阿輝說。

秋風吹起，銀杏樹嘩嘩嘩直響。葉子搖擺著，像數千只翠綠的蝴蝶齊刷刷揮動著翅膀。阿月坐在阿輝的車座上，喃喃自語似的說：

“樹林好美，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黃啊？”

話一出口，她又覺得分外的不吉利，心里正尷尬著，卻聽到阿輝轉過頭，用渾厚有力的聲音，緩緩說道：

“可是我們不會黃。”

阿月心頭一熱，伸手攥住阿輝雪白的衣角。

“其實坐在他的車坐后，他說的每句話都浪漫。”阿月說。

3.烤串

“兩個吃貨的愛情能怎么樣呢？就是搭伙在一起吃、吃、吃嘍。”羅胖說。

羅胖是在學生會組織的郊游活動上認識小玉的。當時，同學們圍在一起燒烤，小玉就坐在羅胖的左手邊。一桌子人聊得正歡實，只有羅胖和小玉——扎實認真又默默無聞地一串接一串啃燒烤。

“一看就知道是同道中人，吃東西的樣子真讓人覺得幸福啊！”羅胖補充說：“我頓時就動了憐香惜玉的心！”

羅胖小心地把桌上的烤串往他倆身邊挪。等姑娘吃上一陣，他又悄悄得將左手邊的竹簽子，移到自己的右手邊。整個過程，羅胖做得低調隱秘，滴水不漏。以至于，過了好一陣，終于有同學發現羅胖面前的竹簽子，突兀地堆成了小山包，便跳出來奚落他。同學們哈哈大笑起來，羅胖當場一口承認是全是自己消滅的。他偷瞄了一眼小玉，那紅撲撲的小臉蛋，像春天的胡蘿卜，夏天的水蜜桃，秋天的小蘋果，冬天的冰糖葫蘆似的，招人待見，頓時覺得心里美滋滋的。末了，羅胖順利地要來了小玉的手機號。

漫不經心地聊了幾天后，羅胖便主動發起攻勢。開門見山的第一招，當然是“約烤串”。

“當你和她同時沉浸在食物美妙的滋味時——嗯，那才是戀人之間應該擁有的幸福。”羅胖接著說道：“不過人家壓根沒搭理我。”

難道是嫌棄我胖？不對啊，打電話的時候，聊得很開心啊。羅胖反復思量，最終得出結論：

一定是我操之過急了，單獨和男生吃飯這種事，還是忒敏感，得慢慢培養。

羅胖重新布置了工作計劃，第一步，先取得小玉的信任。第二步，爭取一起上夜自習的機會。第三步，當然是最開心的一起吃吃吃嘍。

很快，羅胖成了小玉自習室占座的護花使者，兩人一起學習，一起離開，熬得太晚的時候，便搭伙去學校的小橋邊整一套“雙煎蛋夾里脊夾生菜”的皇家煎餅套餐。

羅胖瞅準時機，在某個月朗風清的夜里提議：

“不如一起去吃烤串吧？”

小玉點頭同意。羅胖興致高昂地把小攤上的韭菜、香菇、豆腐、茄子、雞翅、長毛蝦點了個邊，連生蠔和豬腰子這種冷僻的硬菜也各整了一份。

由于吃得太過痛快，當晚果然拉稀。

6趟之后，羅胖拉得天光大亮。他擔心著小玉，打電話過去一問，人已經躺在校醫院了打點滴了。

羅胖拖著虛弱的身子，呼哧呼哧地趕過去。問候了小玉，便擼起袖子對醫生說，給我也來一針！

“她在低燒，你又沒事？”

“不行，這事是因我起的，我得陪著她。醫生，給我多來幾瓶吧，我怕留后遺癥。”羅胖說。

白色的病房里，羅胖和小玉并排躺著，肚子里翻江倒海，心里卻異樣的溫暖踏實。他們側過身，默默地注視著對方，不說話，也不眨眼睛，像生死與共的患難兄弟。

只有泛著艷光的點滴緩緩落下，像時光涌流的淚痕。

“從來沒想過，和心愛的人一起吊鹽水，是這么浪漫。”羅胖說。

4.表白神器

磊子喜歡他合唱團的師妹已經很久了。

作為一名騷柔的理工男，直到他被派去美國去做交換生，他都沒有主動開口。

重新建立聯系，是他到加州理工學院三個月后。師妹在微信上聯系他：

“師兄，我準備帶團參加學校的比賽，你能幫忙寫首歌嗎？”

“當然沒問題！”

二十天后，歌寫好了，他還“順手”送了師妹一個福利。

“我給你的安卓手機，開發了一款鋼琴APP，你試試看。”

“哇塞，師兄你好厲害，這里面的聲音是你唱得嗎？”

磊子狡黠地翹起唇角，這當然不是一款普通的鋼琴APP，當你彈奏時，從高到低灌錄的都是他自己的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唱得很準，可適配各種音高。

“你想到我的時候，可以彈彈看。”

在微信的另一端，磊子故意輕描淡寫。光有人聲還不算，他在APP里做了特殊的設計，當有人同時按下某兩個鍵超過2秒時，手機便會震動起來，震動3秒后，手機將自動播放一段騷柔而渾厚的錄音：

“師妹，我喜歡你很久了。可一直不敢開口……我知道你很忙，，什么時候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讓我來照顧你吧……”

這個鋼琴APP無疑是一款表白神器。

想到師妹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在手機的震顫中，收到自己如此浪漫又出其不意地表白，她一定會淚流滿面、情不自制地打來越洋電話說：

“師兄，我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吧！

我愿意為你，我愿你為你，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磊子暗自哼唱著，竟然在大洋彼岸的午夜里咧開了唇角。

六個月過去了，磊子還是沒能等來師妹的淚流滿面。倒是有一天，他收到了師妹的一條微信：

“師兄，我打算換一個蘋果手機了，你做的這個鋼琴APP挺好用的，能不能再開發一款給我的新手機用？”

磊子并不懂蘋果IOS系統，他又不甘心自己的表白神器就此被遺棄，一激動，厚著臉皮跟師妹說：

“有兩個組合鍵，你長按一下試試看嘛！”說完，磊子躺在寢室松軟的長沙發上，銷魂地長舒了一口鳥氣。

5分鐘、10分鐘、15分鐘過去啦，遲遲沒有電話，沒有微信響起，房間里靜極了，磊子覺得連呼吸聲都變得很尷尬。

“這傻丫頭該不會一沖動買機票飛美國來了吧？”

一個鯉魚打挺，磊子竄了起來，撥通了師妹的電話。

“師兄，你這么會撩妹，我跟你在一起真的很沒有安全感啊……”

電話斷了，“嘟嘟嘟”的忙音，讓磊子覺得他躺在手術室里，正在接受心臟搭橋手術。

又過了大半年，磊子學成歸來——反正窗戶紙也戳破了，他索性粘在師妹身邊，一波接一波地送上“自制藍牙音響、遠程遙控小彩燈、樓宇照明智能調配系統”等等高科技浪漫表白儀式，浪得他都黔驢技窮了，師妹還是沒有點頭答應。

那陣子，師妹因為搞合唱團的訓練耽誤了學習，便向磊子請教了一些專業課的問題。磊子扎扎實實地陪在師妹身邊，耐心講解，知無不言。每晚還成套成套地買煎餅和牛奶套餐給師妹送過去，吃得師妹宿舍的姐妹們都胖了一圈。

那年冬日，一下午的解題之后，磊子和師妹從圖書館前小徑緩緩走過。師妹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我覺得吧，現在的你，越來越像我心里男朋友的樣子了，我們可以試一試。”

沒有風，太陽光扎扎的，兩個人走著，不說話就很好。

原來，這世上的浪漫不必轟轟烈烈，也不用刻意而為，全然藏在不經意之間，就像夏天倏然而至的大雨，冬日驚鴻一瞥的暖陽，就像聊天時忽然地歡笑，像心照不宣地相顧無言。它來的如此輕盈，如此暢快，又如此的匪夷所思。這個午后，我沉浸在這些朝氣蓬勃的小鮮肉們美妙的人生體驗中，這何嘗不是一場不經意的浪漫。

“服務員，再來兩個大果盤！”我揮著空空白盤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