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有那么一個分類，非神非妖，非仙非鬼，當然不是人類，我是梼杌。無父無母，地生天養，偏愛暴虐，哪里闇息重我就在哪，所以我身上沾了無數無辜性命，戰爭，殺伐，我就誕于這樣的哀哭遍野，吸食絕望，呼吸悲傷，看過萬千年輪，從人類口中相傳，我成了兇獸。

無所謂，我從不覺得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高興怎么做就怎么做，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子高興。要教育我？你跟兇獸講道理？不怕我殺了你么？

窮奇那個慫包，總說，你一個娘兒們張嘴閉嘴老子老子的，像什么樣子。我翻他一眼，關你屁事兒，你家仙人的事兒還不夠你操心么？他面色一凜，瞪了我一眼不再出聲。說他慫是因為他愛上一個男神仙，多少年了還沒到手，一提到那個男人，窮奇慫的不像平時的張狂樣兒，要我說就一棍打暈，強要了他算了。窮奇搖搖頭，說你不知道，總會有那么個存在，他是你的小心翼翼，是你的不舍得，是你揣在心口還怕心跳太大聲吵到他。那時候我不懂，由著窮奇在那兒酸。后來聽說窮奇被殺了，被那個男人殺了，雖然都是兇獸，可也沒熟到要為他報仇，不過是覺得他不值得，有空多喝好酒吃好肉，閑的沒事兒練練法術，看我，也是個厲害的兇獸了。

平時沒事我就愛瞎晃悠，哪兒哪兒都溜達，碰見可心的活物聊兩句交個朋友，遇見不待見的就打一架，打完拼桌兒喝一頓，還不順眼就繼續干仗。日子順順當當，活得開心實在太重要了。

兇獸梼杌，雌性，化人形，著人衣，言人語，喜武好斗，喜肉好酒，獨來獨往，難以捉摸。

肆意瀟灑慣了，活的時間也久，倒是沒有要成仙的意思，天上的神仙也時不時找到我拉攏拉攏，放著一個性子桀驁的厲害妖怪自由自在不服管，換誰都得尋思幾天不是。

我也算居無定所，最近看上一個山清水秀沒人煙的地兒，這里有個湖，環境好得不得了，主要這兒是個攢修為的好地方，住了幾天，修為增進不少，我有在這兒小住的打算。

天色還不晚，附近的妖怪都被我教訓的差不多了，沒什么事兒就準備修修妖，化了原形跟湖邊一座，合了眼靜了心。

剛飄著沒一會兒，細微的聲音擾了我，細聽，是鹿鳴，還是頭幼鹿，一聲一聲鳴的凄慘，本不想理，可鹿鳴一聲比一聲弱，最后竟聽得嗚咽起來。聲音吵得我心煩，睜了眼往聲音的方向去，果然一頭幼鹿，跌在獵人的陷阱里，斷了腿，流了不少血，根本沒什么精神，一聲一聲嗚咽著，發覺了我，抬頭竟堪堪掉下了淚。

我救了它，可能是因為它的一雙眼太過澄澈，滿眼哀求的淚水讓我不忍心。接了骨，拈了決，傷倒是沒什么事兒了，可這么折騰下來，幼鹿體力不支，就這么昏在我眼前。我守了一夜，聞得它身上有妖氣，渡給它一點點修為，睡了三日，它終于活過來。

原來是一只成精不久的鹿妖，剛好些就化成人形，模樣倒是個干凈的少年，紅著臉跟我道謝，說從小就是自己在山野間，不知人世，不知怎么成了妖，化了型，對新的身體新奇，沒緩過神來就跌進獵人的陷阱，到底修為不精，散了神化了鹿型，哀哀的叫，我若不來，它，不對，是他，他便只有死路一條。后來，我沒趕他走，給了他名字就叫鹿鳴，他也沒離開這片湖，修為不夠，他就經常鹿型在山里蹦蹦跳跳，追著鳥兒，逗逗蝴蝶，吹散了蒲公英惹得自己打了個噴嚏把自己逗的咯咯樂?？粗商煺?，我心情也跟著好，他只知道我叫梼杌，多余我也沒告訴他，他倒是不認生，經常采來野果鋪開來在我身邊，濕漉漉的鼻子輕輕碰碰我，要我一同吃，或是我打坐，他臥在我身邊打盹兒，日子久了，修為慢慢攢起來，稚嫩的鹿茸也慢慢長成了鹿角，小男孩也慢慢有了成年男人的棱角。不過孩子就是孩子，紅著臉輕輕喚我姐姐，眼睛圓溜溜的，抿著嘴輕輕的笑，我太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以至于在這片湖活了很久都沒離開過。

終于有一天我懷念人世的熱鬧，打算去人間逛逛，鹿鳴單純不知人心險惡，執拗著跟著我，我不同意，這小子倒是越大越有脾氣，我若不同意他便不吵不鬧，眼睛濕漉漉的盯著你，抿著嘴巴不吭聲，揪著我衣角不放開。到底是懂事兒的孩子招人疼，我被他這一磨也沒什么脾氣了，跟他說好只要跟在我身邊不會自己亂跑我就同意帶他下山。圓圓的眸子一彎，歪歪頭說好的呀。

我倆化了人形在集市上逛，突然見到這么多人，鹿鳴到底是新奇，勾了我的衣角，眼睛眨啊眨的，看什么都感興趣，可是已經答應我不亂跑，乖巧地跟在我身邊。我買了好多零嘴兒給他，他倒是個實誠孩子，覺得好吃就吃個沒完，等正經八本兒要吃飯了，撐的肚子鼓溜溜的，把我逗得哈哈笑，可是不知他從哪變出的紙包，里面七零八碎的吃食，打開說我都嘗過了，這些好吃，姐姐你吃?？矗N心懂事知道惦記你，我還真是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孩子。

活著不能什么都不懂，我們便稱姐弟，在人間生活了下來，讓鹿鳴像個人間孩子一樣，送他去念書，讓他知道這人間人情，懂得這人間的道理。只不過過段日子我們就需要離開，不老不死，若是讓人知道了，不知道要鬧出什么幺蛾子。

鹿鳴就慢慢悠悠的長大了，習得學識，修得妖法，也出落得更精致了些，星眸劍眉，自己有自己的思想靈魂，看著他就像自己的孩子，學識模樣，哪樣拿出去都是讓我驕傲的。

要說我呀？沒什么變化，喝酒吃肉，打架比武，每次見我受傷，鹿鳴擰著眉毛不看我，可是手上不停，包扎療傷，技術越來越嫻熟。偶爾傷得重了還板著臉數落我，伸出指頭戳我腦門兒說我不消停，威脅我再不做好吃的給我。我耍賴，跟著他屁股后面磨叨，哎呀我保證，下次不這樣了。他一回身，圓圓的眸子瞪著我，還有下次！我最怕他用眼睛那樣子看我，也不說話，圓溜溜的眸子巴巴的看著你，好像你不答應他下一秒就哭給你看，不吵不鬧，氣得狠了眼角就紅，眼睛里好像蓄了淚，好幾天不理人，直到我沒羞沒臊的告饒保證，他才嘆了口氣，點著我腦門兒說小混蛋，偏叫他擔心。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叫我姐姐了，而是直呼我梼杌，知道我愛打架斗武，沒少勸我改邪歸正，多做善事，行善積德。每到這時候我都大呼小叫，說你小子反天了是不是，敢這么說你姐姐，老子可是兇獸，兇著呢！他就笑瞇瞇點點我鼻尖兒，這么兇的姐姐，哪個弟弟敢要。我打趣他，我兇怎么了，人家小桃花溫柔著呢，也沒見你對人家熱乎點兒。小桃花是個嬌嬌嫩嫩的桃花妖，喜歡鹿鳴很久了，可是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愣是拒絕了人家，后來干脆躲著不見。鹿鳴正了正臉色，我不喜歡她，才拒絕她，不能白白耽誤人家。我順了順他頭毛，好小子，以后有喜歡的告訴姐姐，姐姐幫你看看。他愣了愣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也愣了，什么時候的事兒？哪家的？還是哪個山頭的妖？他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她好像不喜歡我的。我一拍他肩頭，不可能，我弟這么優秀長得又這么好看，不可能有女人或者女妖不喜歡你的?？次倚攀牡┑劬α亮恋亩⒅?，真的？她會喜歡我嗎？我并攏四根手指頭，使勁兒保證，兇獸不說假話。他看著我，笑了，說好的呀。

趁他心情好，我湊到他身邊兒，問他喜歡的是誰，他就笑著看我不說話，眸子彎彎的，漾著溫柔，我不告訴你。好小子，還跟我藏著掖著的！我實在好奇，跟著他沒完沒了的默默叨叨，他轉身微微彎腰盯著我，你再說這事兒我就不給你做好吃的。切！我不過是好酒肉，認真說起來肯定是比不過饕餮，但是鹿鳴這小子廚藝上天分不少，自打開始學做飯就有模有樣的，孩子大了就讓我越來越省心，慢慢的，在家里說的算的變成了他，家里家外不過一座小房子，讓他打理的還真像那么回事兒，我都笑他，不過拈個法訣的事兒，他拍了拍曬過太陽的被子，自己打理的才好。我不跟他爭，隨他高興。就這么個優秀的男孩子，長得好看貼心又懂事，哪個妖怪這么不知好歹，哼。

我們倆誰也沒想著成仙，可擋不住時間往前跑，過了有一陣子了，鹿鳴修為差不多了，天宮派來個官兒，下來問鹿鳴要不要成仙，鹿鳴先是看了看我，轉頭問天官，成仙了還能跟她在一起么？

天官看了看我，我也傻著呢，是我想的那個意思么？天官答道，若是成仙了，她可以到天上看你，若是你修得一官半職，怕是不能長久地跟著她。

哦。鹿鳴回過頭看了看我，眨巴眨巴圓丟丟的鹿眼，轉回頭去說，那我不成仙了。

天官楞了一下，這成仙的機會可是不多見的，還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鹿鳴。

嗯？

你不可能一直跟著我的。

怎么不能？

我......我不需要你跟著我啊。

不是你需不需要，是我自己要跟著你。

天官看了看我，又跟鹿鳴確認一次，得到肯定的回答也不再勸慰，反身回天宮復命去了。

鹿鳴你傻么，多少妖怪想成仙還成不了呢，這么好的事兒你怎么不去！

你怎么不成仙？

我是兇獸！

我是跟著兇獸的。

鹿鳴！

噓！再鬧晚上不給你做好吃的。

都說梼杌固執，可是這小子比我還執拗，認準了的事兒基本沒什么轉圜的余地。晚上我在屋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著是不是該把孩子扔在哪兒歷練歷練，總該跟著我算怎么回事兒。所以第二天趁著鹿鳴不注意，我偷跑了，對，特慫是吧？偷跑的，要不是害怕他那雙眼睛，我才不會偷跑，再說我要說不要他跟著，他能同意就怪了。

我這一偷跑，鹿鳴便緊追著不放，天南海北的躲著這小子，一躲竟也躲了大半年出去，這事兒在妖界都傳開了，兇獸梼杌慫的跟孫子似的，被一鹿精追的滿天滿地的躲，大家伙兒都尋思著，平時這梼杌逞兇好斗，倒是被一鹿精追的嗷嗷跑，這鹿精是個多厲害的大妖怪！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三界的妖怪居然開始開盤，押我倆比武誰能贏，大爺的，壓我贏的居然還不到壓他贏的一半兒。你們大爺的！

今兒碰見混沌了，同是兇獸，同是逞兇斗狠的角兒，這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都折了大半修為，不過打得是真過癮，混沌嘴角還滴滴答答的淌著血，左半邊兒身子讓我砍飛一截，我這兒披頭散發，內里斷了幾根骨頭，身上的傷連愈合都來不及，傷口邊緣的肉翻卷著，猙獰不堪。

這一架耽誤了我的腳程，架打得差不多了，鹿鳴也追上來了，看我這殘破不全的樣兒，狠狠盯著混沌，我甚至聞見鹿鳴的殺氣，趕緊拼著所剩不多的氣兒，說清這是單純切磋，只不過下手狠了點兒。

你給我閉嘴！鹿鳴紅了眼睛，咬牙切齒。你躲了我大半年，就為了過這樣的日子！

哎呦我就怕他這樣，咬著牙一慫，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再睜眼，身上疼，都麻了那種，試了試動一下，哪兒哪兒都不好使，我心想這算廢了，這得養多久。鹿鳴就在我跟前兒，也不看我，該給我換藥就換藥，該喂我吃飯就喂我吃飯，不發火不責備，可我知道，這指不定憋著多大的火兒呢，要是撒出來我就完蛋了。剩下的日子我也不敢多說什么，他根本不問我，我就想著趕緊養好了，趕緊逃跑。

時間不短了，身上的傷都差不多了，趁著一個風高夜黑的晚上，我推了門兒準備偷跑。

你還要跑？

腳一軟，我直接被定在門口。呃......還沒睡呀，呵呵，今兒月亮不錯，我出來看看。可是我一抬頭，天上連星星都沒有。

鹿鳴盯著我，又要丟下我是么？

不是不是，哎呀我這不尋思這你長大了也不能總跟著我，留你自己出去見見世面么。不敢看他，我扣著門縫，理虧似的，聲兒也越來越小。

梼杌，你為什么要跑，當初是你救我回來，說只要我聽話不亂跑就可以跟著你，可是你，為什么要丟下我。鹿鳴一字一句，眼睛根本眨都不眨，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

哎哎哎，有話好好說，你你你別過來，我可還沒好呢，哎呦呦，我這身上還疼呢。我死命扒著門框，拒絕他再靠近。

鹿鳴在三步之外站定，不再靠近。你這次修養了多久？

沒頭沒腦這么一句，給我問的一愣。三......三四個月？小半年？

五個月又十四天。鹿鳴眼睛紅，聲音抖。每一天，我連眼睛都不敢合，每天晚上我就守在門外，生怕天一亮又不見你，你逃什么，我就這么不好，讓你連一個理由都不肯給我，一聲不吭，說不見就不見，梼杌，如果你厭煩我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決不再纏著你。

我說什么呀，我根本就不討厭你，我覺得是自己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明明有成仙的機會，可你非要留下來，我們早晚要分開的呀，我是兇獸，身上帶著厄運不說，你不可能未來一直都跟著我的。

為什么不能，給我個理由。

你......你將來會有喜歡的人，會成家啊，會有自己的生活，不能一直跟著我呀。

你怕什么。

誰怕了，老子是不想當耽誤你和別人的如花美眷良辰美景！

沒有別人。

啥玩意兒？

梼杌，從來沒有別人，我喜歡的從來都是你。

......完全傻掉。可......我是你姐。

你算哪門子的姐姐。

我比你大好幾萬歲。

你身量小，我可以輕易就抱起來。

可......你是我養大的。

你確定？不是我一直養著你？

我低頭一想，做飯洗衣，我好像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除了打架修煉，好像真的沒有要我操心的事兒?？墒窍胂胨?，我好像真的是被哄著寵著的那個。好.......好像是。

我以后還會對你更好。鹿鳴走上前，擁著我輕聲哄著。

可是......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你呀。

如果我對別人像對你那么好，不再理你呢？

我想了想，鼻子一酸，扯著他袖子。不行，你不要對別人好，你只能對我好。

好。

你是不是覺得我笨蛋。

是不太靈光。圓圓的鹿眼笑瞇瞇。

鹿鳴！

乖，陪我睡一會兒，累壞我了。說著抱起我往床上走，我乖乖縮在他懷里，由著他抱，身上暖呼呼的，他呼吸就我肩窩，心里甜絲絲的，這么好看的妖怪是我的了！我伸手描他的眉眼，估計是癢了，他睫毛一抖一抖的，眼睛都沒睜，伸手握了我的手親了一下。乖，別鬧。

這么多的安心，我也跟著睡了過去。

兇獸梼杌，雌性，化人形，著人衣，言人語，喜武好斗，喜肉好酒，有一雄鹿傍身，身影相隨，不離不棄，行蹤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