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在我文章后面留言,起初我還不知道是他。機緣巧合,有次路上遇見他村里人,要了電話與微信,方才知曉,紛紛感嘆時光荏苒:
(一)四川伙伴與那片白樺林
初中畢業那陣子,跟著別人后面在唐灣山區的深山老林里,替當地村民做磚制瓦,一干就是四年。因為收入微薄,遂尋出路,一九九三年隨著外出打工潮的興起,我也棄泥而出,跟一個遠房親戚的小舅子(我的師傅李斌)奔赴北京,開始了我的所謂的“北漂”。
火車從合肥開始像條綠皮蟲子一樣蠕動,一路停停走走,車廂內人擠人,人貼人,人挨人,走道上,廁所內,沒有人的立錐之地。綠皮蟲子緊趕慢趕,一天兩夜終于蠕到北京站。
新興木器廠是我們的新家。它位于北京市朝陽區的姚家園路和青年路以南,老板天津人,姓于名富利,木工出身。他是從制作家具一點一滴做起,漸漸發展壯大到資產過千萬。租用姚家園五隊四十多畝土地,每年場地租金三十多萬。
我久居農村老家,第一次出門,對外面的世界很感興趣。生活在廠區內雖然滿眼都是成堆的木材,還有場地上堆滿的半成品與下腳料,但能與全國各地的打工仔在一起我仍然感到新鮮。
廠里的工人們都是來自于全國各地的農村,有好幾個省份,和我在一起干活的就有四川的,河南的,安徽的。
油漆車間就我們安徽三個男性,其余七八個都是女性,分別來自四川的達州,萬縣,還有三個來自安徽的阜陽,亳州。每天上班都是聽她們嘰嘰喳喳的說話,悅耳的聲音猶如鶯歌燕語,我心怯,不愛和異性交流,只是聽著,不說話。一個人獨處時就自己邊唱歌邊干活。
不知什么原因,于富利把我安排在制作鋼門鋼窗的車間,幫忙切割下料。這個車間和油漆車間是相連的,中間用洗滌池隔開。
門窗制作車間帶班的師傅叫龔明江,媳婦兒姓李,我們喊李大姐。還有電焊工潘光純,我們喊“小潘”,下料工潘煜光,打雜工郭松,張德壯。獨我是安徽人,他們全部來自四川。
龔師傅夫婦帶著我們幾個小子干活很和氣,李大姐真的像是鄰家大姐一樣,處處呵護著我們幾個。最調皮的屬電焊工潘光純,他個性開朗頑皮,身形如猿猴一般,總是喜歡出其不意地這兒掏你一下,那兒蹭你一下,并且身手極快,讓你防不勝防。他雖然天生的唇腭裂,說話不是太清楚,但滿臉都是真誠燦爛的笑。
潘煜光是個周易迷,他在閑暇時候,手里總是少不了一本厚厚的周易書。我看了一下,不懂,什么:“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他老是喜歡給我算來算去的,看我什么時候有好運,什么時候娶媳婦兒,笑的死人!
張德壯生性憨厚,一副農村人特有的憨厚,和我一樣。他總愛和我在一起聊天,說說他的家鄉,他的爸媽,每次都聊的很投機。沒事的時候我們喜歡坐在院里堆得高高的圓木上,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我吹口琴。我想家了就吹《媽媽的吻》,《十五的月亮》,《故鄉情》,家在南方,最愛吹《北國之春》,因為歌詞應景“城里不知季節變換,不知季節已變換,媽媽猶在寄來包裹,送來寒衣御嚴冬......”都是第一次出門,時間長了,特別想家,想媽媽......
郭松個子不高鼻梁高,牙齒潔白,瘦瘦的,一口生僻的普通話老是讓我竊笑不止。我第一次吃羊肉涮鍋就是他們邀去的,四川人都很好客,因為我在師傅后面干學徒,兜里沒什么錢,一般人家出去玩,我基本窩在宿舍看書聽歌。而郭松他們非常熱情,說通師傅后拉著我就跑了,到現在都還記得姚家園路上的那家重慶麻辣火鍋店,那個辣!那個麻!那個爽!
木器廠東側有一片白樺林,春天來了,嫩綠的枝葉隨著南雁北飛越來越濃,越來越綠,筆直的樹干上有一層白白的粉,手一摸,掌心便粘了點。林間的空地被東風一吹,嫩綠的芽頭像是鋪上了一層綠色的絨毯,好想在上面打幾個滾,踢幾腳球,翻幾個跟頭。常常在晚飯后還未上班的間隙里,我們幾個人逛公園一樣去逛白樺林,在林子里聽南來的雁鳴,享東風的和煦。碗口粗的樹干上總會看見刻著的字,有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那種深深淺淺的愛意在人心間彌漫,還有流淚的眼睛......而我就想唱歌,唱那首:“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以歌來打發思念家鄉的時光。
夏天的白樺林邊開來幾部挖掘機,在轟隆隆的機器聲響里一條人工河橫亙在我們眼前。最初的時候河水渾濁,等我們第二次去,竟然看見有人在河里游泳!而水又竟然是清粼粼的!北京雨水比我們老家少的很,天氣干燥,南方人總是覺得皮膚干,在夏天,水對我們的誘惑簡直無法形容!每天晚上十點多下班,趁著城市斑斕繽紛的夜色,我和師傅他們都一窩蜂似的涌向那條清粼粼的人工河。幽暗的夜色里,我們如孩子們一樣,或嬉鬧擊水,或蝶泳蛙泳,或魚翔淺底,或從岸上縱身一躍,“撲通”濺起水花陣陣。我們的歡笑常常驚飛白樺林里的鴉雀,“撲啦啦”的翅膀聲偶有耳聞,不管它了,就讓清涼的水浪溫柔的洗去我們一天的煩辛吧。不過現在想想那時還是有點冒險,假若夜色里丟了一人,或許都沒人知道是誰。
(二)四川女孩劉小素
劉小素是四川達州人,一米六的個兒,微胖,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水靈靈的仿佛能說話,微微一笑就有兩小酒窩,喜歡唱歌,歌聲很甜美。她是隨哥哥嫂子一同來北京的,被安排在油漆車間。
電焊工潘光純的相思伴著夏天的腳步一同悄悄的來了,他看上了同是四川老鄉愛唱歌的油漆工劉小素。師傅安排劉小素在我們門窗制作車間刷防銹漆,她刷漆之前先要和我除銹,所以我們接觸的比較多。好幾次當我輕輕的唱歌的時候,她刷漆的動作就漸漸的慢了下來,我唱完了,她笑笑,我問笑什么,她說好聽。
潘光純喜歡劉小素卻又不敢明說,只要看見她和伙伴們去商店,潘光純就拉上我也假裝去買東西。在商店他熱情的請大家吃冰激凌,第一支會先遞給劉小素,而劉小素接過卻遞給了我,笑著說:“第一支應該給你的好朋友,呵呵!”我不敢接,她直接塞到我嘴邊,弄得我的臉倒是紅了。
小潘說他有許多話要對劉小素講,可是劉小素又不理會他。一次上班時小潘偷偷的在我耳邊說他想給小劉寫信,苦于自己小學沒畢業,字不好看,就央求我幫他忙,不管結果如何,他都請我吃重慶火鍋??此荒樀恼\意和期盼的眼神,更為了那想想都出汗的麻辣火鍋,我一擼手袖奮筆疾書,洋洋灑灑的三張信紙滿滿當當的塞進了信封,看著小潘滿意的笑臉,我朝他偷偷的吐了一下舌頭,并祝他心想事成。
接過信的劉小素還是那樣,對小潘不冷不熱。
有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劉小素突然問我“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句詩里的“嬋娟”怎么寫。當時我也沒多想,低著頭拿過石筆就在鐵板上板書了那句詩,她把頭湊到我跟前,滿臉都是笑意。我寫完一抬頭,她的秀發拂過我的臉,癢癢的,我看見小潘站在電焊機旁,傻傻的看著我們。
劉小素無緣無故的好像對我有了興趣,總是瞅著機會和我說話,逗我唱歌。甚至有次紅著臉問我女朋友有了沒,我說有,她不信,非得見見照片,否則就是我在撒謊。好在我包里還真的有一張別人寄過來的女孩照片,那是村里熱心人替我介紹的對象。當我遞給她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神情分明有點黯淡,嘴里喃喃著“呵呵,還真漂亮!我們可以換一張嗎?”我很好笑“換什么?”她沒抬頭說“我送一張我的照片給你。”
我伸手拿過我的照片,搖了搖頭。其實她不知道我來北京是學手藝的,我家窮,父母沒有什么技能,經濟拮據,還有弟弟要讀書,我要學手藝,不能這么過早的考慮自己的個人幸福,我要學會賺錢。劉小素沒理會我的搖頭繼續說“我喜歡你老實,喜歡聽你唱歌,我知道那封信是你寫的,你的字跡瞞不了我的眼睛?!蔽彝蝗幻靼姿秊槭裁匆覍懽纸o她看了,她的語氣真誠而熱烈,我不敢看她,轉身要走。誰知她拉住我的工作服不放,我手一揚假裝揍她,突然傳來一聲喝令“四眼兒,你想要干嘛?!”原來是劉小素的四川老鄉,我丟下一句沒干啥,趁劉小素放手轉身走了。
那天傍晚,劉小素哥哥在那個老鄉的帶領下帶著三四個人,把我堵在去車間的原木通道內。他的那個老鄉指著我“就是他欺負你妹妹”,并滿臉的幸災樂禍。她哥質問我對劉小素干嘛了,揚言對我不客氣,要揍我。我沒做虧心事,啥也不怕,就把當時的情景跟他解釋一下,要是不信回去問他妹妹好了。她哥半信半疑,正好師傅來上班看見這陣勢就問怎么回事,我說個大概,師傅也替我解圍。劉小素的哥哥說要是我真的欺負她妹妹,回頭打斷我的腿。
劉小素知道后把她哥哥數落了一通,并向我道歉,從那以后我開始遠離她,盡量和她保持距離,我得為自己的雙腿安全作保證。
月末發工資,單純的劉小素很開心,因為她工資調高了五十塊錢。那個時候老板于富利是看人發工資的,順眼的人他就把工資稍高點,不順眼的持平。師傅攛掇我向老板提議漲工資,理由簡單:女油工都漲了,男油工還不跟著漲?沒想到于富利一拍桌子,圓瞪雙眼語破咽喉“誰漲了?”我說女工漲了,我們也可以漲點。于富利一看油工名單“給我把劉小素叫來!”立刻有人叫來劉小素,可憐她還沉浸在幸福中,于富利向她一伸手“把你的五十塊錢拿出來!誰說漲工資了??。俊眲⑿∷夭恢趺椿厥?,遲疑著拿出錢,于富利劈手奪走,同時一腳踹在她的小腿上,疼得她哎喲一聲表情痛苦的蹲了下去,一旁的同伴慌忙攙起她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她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她肯定恨我了,但她的歌聲經??M繞在我的腦海:
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無法停止追逐,我也只能為你祝福,
如果你決定將這段感情結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
如果我的存在只是增加你的痛苦,為何你不對我說清楚,
因為我知道我終于將會孤獨,在我們相識的最初,
你走你的路,直到我們無法追逐,我也許將獨自跳舞,也許獨自在街頭漫步......
(三)火燒連營踏返程
北京的冬天來的挺早,漫天的風沙在雨雪到來之前肆意飛舞,干,燥,皮膚像缺水一樣,沒有光澤,粗糙。
農歷十一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們都在忙著批灰打磨刷漆,突然有人往宿舍方向跑,并大聲吶喊“不好了!宿舍著火了,快來人??!救火?。 焙枚嗳藳_出車間,我和師傅他們也隨著人群飛奔宿舍,遠遠的就看見烏黑的濃煙在宿舍上方騰空而起。
我們的宿舍是紅磚結構,沒事,著火的是大宿舍,有百十平方,鋼結構,屋頂和墻面全是膠合板封閉,屋內分隔成十幾個小隔斷,還生了一個取暖爐,用廢木料燒水供暖。起火原因是爐子里燒著的柴禾掉下來,引燃了旁邊的膠合板,然后被子著了,衣服著了,隔斷著了,再后來整個宿舍都著了。宿松的小孫身材敏捷,當屋頂才冒黑煙時,他如猿猴一般,提著一罐泡沫滅火器爬上屋頂,把膠合板掀開一點空隙,對著里面狂噴。怎奈滅火器太小,他剛停止動作,里面的火苗“噌”地一下突然就竄了出來,小孫大驚,側身閃到一邊,滿臉漆黑,在眾人的幫助下,他快速回到地面。爐子邊上不知誰又放了一個裝滿柴油的鐵桶,真是火上澆油,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濃煙彌漫了木器廠上空,風從宿舍門進去,掀掉薄薄的房頂,熊熊烈焰在濃煙里時隱時現,噼里啪啦聲不絕于耳。大家大眼瞪小眼束手無策,男人們一籌莫展,女工人有好多都哭了。
大宿舍隔壁的紅磚房也未能幸免,紅紅的火焰舔著了舊木門,紅磚房里住著門窗制作車間的師傅龔明江夫婦和一對年輕的四川小夫妻。小丈夫哭著喊著要往火海里沖,小妻子哭著死死地攔腰抱住,不讓小丈夫冒險??蓱z小兩口子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攢了八千元錢,還沒來得及寄回家卻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在消防車到來之前,短短十幾分鐘,整個大宿舍已經燒毀了三分之二。
老板于富利聞訊開著嶄新的奧迪趕回家,他粗略的問了一下情況,“嘿嘿”的笑著并沒有嘆氣。地上堆滿從火堆里搶出來的工人們的物品,可惜全都糊了。一個宿松的小伙子扒拉出一張女孩的照片,只有半截,看著自己的物品被燒的不成樣,他只是默默的流淚。
消防車在老板的客氣致謝聲里緩緩駛出木器廠大門,大宿舍已成一片廢墟,燒彎變形的鋼結構像一具骷髏,癱在廢墟里,樣子很恐怖。木器廠院墻外的一戶人家也不幸慘遭火魔的侵擾,聽說有段珍貴的楠木被毀,價值十多萬。
于富利把工人按性別分開住進食堂后面的臨時宿舍,就是夫妻也照樣不準住一起。他用扣壓工資的方式防止工人們回家,一時鬧得人心惶惶。
安徽宿松的老鄉們結成同盟,聯合其他工人達成約定,不開工資就罷工。于富利的心腹管家老郭悄悄地把情況告知給他,這個老郭老奸巨猾,表面正人君子,暗地里盡鼓搗些齷齪之事,工人們看見他都叫“狗師傅好!”他也沒聽出弦外之音,一臉笑瞇瞇的回應著大家。于富利怒氣沖沖地趕回家,牽著大狼狗和領頭的工人師傅討價還價,一言不合,順手拿起地上碗口粗的木頭使勁掄了過去!幸虧領頭的身手快,一扭身閃開。那只兇猛的大狼狗比于富利更狠,不斷地咆哮,仿佛要撕了它對面的那個人。
師傅和他的表兄弟倆商量后也決定不干了回家!因為師傅表兄在木器廠干過多年,人機靈,手藝精,于富利還是很賞識他的,拖欠的工資打了欠條等明年再來拿也可以。于富利為了木器廠的以后,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很糟,所以答應放我們回家。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們遇見了宿松的木工劉德凱,他是跟于富利鬧翻了身無分文跑的,沒錢買車票,隨著人群混進來的。他說那天晚上他們鬧翻以后于富利就把他們趕了出去,由于沒錢他們投靠在姚家園五隊老鄉的住處,晚上十點多,于富利的弟弟帶著一幫子打手摸進那個老鄉的出租屋,見人就打,好多人挨揍了,奶奶的,真是一幫畜生!我們聽了也毛骨悚然,北京雖好,卻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還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