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十五歲的柴靜來到離家千里之外的湖南讀大學。長沙的一切讓她感到新奇,比如很多大葉子的植物、悶熱潮濕的天氣、聽不懂的方言……到了晚飯時間,同宿舍的領她去食堂,路上,她覺得哪里不對,于是問:“你們那么能吃嗎?為什么需要兩個飯盆?”同學和她一樣感到疑惑:“當然是兩個啊,一個裝菜,一個裝飯啊。”這時候,小柴說了一句話,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飯菜為什么要分開裝?”
很多年后,柴靜跟大家回憶這段糗事,她認為自己“一瓶一缽足矣”的生活理念,事實上源于父母。柴姑娘從小生活在山西東南部的襄汾縣城,家境尚可。然而十幾年間,她吃到的所有被稱做“飯”的東西,面條、饸饹、撥魚兒、剔尖兒以及過年的餃子,無一例外地都是裝在一只飯碗里的,哪怕吃饅頭烙餅,也是一人一碗湯菜。這種飯菜高度合體的飲食習慣,在樸素的北方其實比較常見。難怪有位南方朋友去西安后吐槽:誰說這里是美食天堂,主食天堂好不好?
主食,在中國人的食物清單上的位置,就像它的字面一樣重要。農耕民族,有限的土地,不斷增長的人口,讓中國人對主食有與生俱來的親切感。這也讓中餐與西餐,無論在世界觀還是方法論上都難以達成共識。西餐里,無論頭盤、湯還是甜品,都是圍繞主菜展開;而傳統中餐無論什么菜,最后都要以碳水化合物壓軸。家庭烹飪則更加勢利,“下不下飯”甚至成了很多菜的評判標準。北方是這樣,南方也差不多。
前面說到的那位“南方朋友”是個叫劉春的大V,劉銘傳后裔,出生在安徽肥西劉老圩子,吃米飯,智商高,條理分明,每次開口必言“我講三點”。我跟春總蹭過幾頓飯,發現了一個規律:無論多高大上的筵席,無論喝酒與否,最后他都要用一碗米飯給飯局畫上句號。米飯的吃法也非常一致,舀幾勺臺面上的殘羹,澆在米飯上,大快朵頤。
我提醒春總“作為一名實現了財務自由的高端人士這種吃法是否得體”時,他正色道:“關于菜湯拌米飯這件事,我講三點。第一,主食崇拜和祖先崇拜一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第二,只有小麥和水稻才配叫主食,其他只配叫歧視性的名稱:雜糧;第三,孔子云,菜湯拌飯鼎鍋刮爛,可見其美味。最后總結下觀點:一切不能拌飯的菜,都是耍流氓。”
果然大V,幾個概念就把我轟倒在地。不就是剩菜湯拌米飯嘛?讓春總一說,怎么聽起來有“飯菜與共肝膽相照”的感覺呢?
說到底,湯泡飯和豬油拌飯、魚湯泡餅一樣,最初動機是因為節儉,美味只是它的副產品。我們這一代的父輩,認為只有主食吃飽,才不會影響孩子發育。為了讓我們順利吃下主食,他們絞盡腦汁,用菜湯、用豬油、用咸菜……比如春總的老家,最最高級的菜名字就叫“肥西老母雞”,他們頑固地認為這種雞湯最適合佐米飯。今天的徽菜館子里,肥西老母雞湯從來不是單獨登場的,它仍保留著佐飯的遺跡,只不過標配置換成了——炒米。
炒米配雞湯并不是肥西人的發明,而是長江邊安慶人的年俗。一個故事可以說明安慶人有多么愛炒米:經典黃梅小戲《打豬草》,嚴鳳英代表作,最早版本是這樣,小媳婦偷了隔壁家的筍子,被主人家的丑男撞見,幾番爭執后,媳婦不得已,半推半就讓丑鄰居“啪啪啪”吃了豆腐。
改朝換代,原來戲的內容便成了封建糟粕。無奈“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塘埂下”的曲調過于深入人心,劇院決定對它要進行“戲改”,嚴鳳英和男友王兆乾動了很多腦子,把偷筍改成打草碰斷筍子,男女主角換成了童男和少女,結尾也就順理成章地取消了原有兒童不宜的環節,代之以設計對白:“小毛(男主角),到我家殺雞做粑你吃。”大家紛紛叫好,只有嚴鳳英一人不同意。經過深思熟慮,戲詞被她慎重改成這樣:“到我家,打三個雞蛋,泡一碗炒米給你吃。”
炒米,居然可以無差別替代男女之歡,可見安慶人對它的熱愛。炒米用的是上等糯米,浸軟后瀝干,鍋里加香油少許,糯米用竹筲來回拌炒,出來的炒米表皮皸裂,通體金黃,香氣撲鼻。安慶人說,三個炆蛋一碗炒米,吃了走啟。炆蛋可以置換成雞湯或者紅糖水,但炒米是雷打不動的。這正是傳統農業社會的后遺癥,所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本文摘自陳曉卿《至味在人間》,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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