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他們的名字》 - 閉環強迫癥患者
“是夢就會醒的……是夢就會……” 抱著我的人不斷重復著同樣的話,然后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完全聽不到了。這夢是不是該醒了?
再次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又坐一個海灘上,旁邊是兩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和一條狗。
“怎么還是夢?還有完沒完了!” 我猛然睜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上,天花板上還映著自己七歲時跟爸爸的合影。我雖然習慣性地開始環顧四周,但是周圍的環境卻再也無法引起我的興趣。唯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自己的右腿,因為它還是完整的。
我爬下床,隨即全身傳來了劇痛。我看向每一處痛點,都是原來的傷疤再次撕裂所致。在我的心口,有一條十多厘米長的口子橫在那個印記上。這些傷口的肉還向外翻著,但是已經不再流血,心口的皮膚也恢復了原來的顏色。我順手摸了摸腰際,那匕首已經不見了。
我再次打量著這個房間,是我上高中時候住的公寓。毫無疑問,這是那第二個安全屋。我忍著劇痛,扶著墻來到門口,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沒有那“吸溜吸溜”吃東西的聲音,更沒有其他的聲音。
崔斯坦呢?最后看見他,他全身是血,肯定是受傷了。他現在怎么樣了?他還活著么?
我推開門來到客廳,看到一個人正在我的健身器上坐著。看到我出來,這個人站了起來,向我走了過來。
“睡醒了?” 聽聲音,這個人是崔斯坦。但是看上去,這是一個我已經認不出來的崔斯坦。他全身、滿臉都是傷口,雖然已經不流血,但是已經面目全非,看著讓人難受卻又不忍把視線移開。
“疼么?” 我一邊問一邊伸手探向他的臉,卻不敢撫摸,怕他會疼。
“習慣了。” 他回答,嘴角微微上揚,卻是真誠的微笑,不再有之前的不屑和隨意。
“可你這是為什么?反正就是個夢,讓我醒來不就好了?這是為什么?” 我的視線再次模糊,緊接著聽到了屋外震耳欲聾的雷聲。
“你不明白。是夢就會醒的,但是不能這么醒來。” 他抓住我懸在空中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臉上,輕輕地說道。
“真的會醒么?”
“是夢就會醒的……”他再次小聲重復了這個答案。然后他轉頭看向了窗外,不再說話……
“……這……不是個夢……對不對?” 我想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問了這個問題。
“……我……” 聽到我這個問題,他張口結舌,愣住了,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求求你,不要騙我。從小爸爸就一直騙我,說他是個普通職員,可是他干的卻是最危險的臥底警察,還因為這個丟了性命。后來殺死爸爸那個人又騙我,騙了我整整五年。我從四歲開始就一直生活在謊言里,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全都是謊言。求求你,不要再騙我了,告訴我真相吧。” 我撤回手,凝視著他看向窗外的眼睛,兩行炙熱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眼淚就像是硫酸一樣,燒灼著我的眼眶和臉。
他轉過臉,看著我,臉上露出了非常為難的神色。然后他低下頭,嘆了口氣,沉思起來。
“……對……” 他想了很久,終于做出了回答。然后他把手伸到我的臉上,用大拇指擦拭著我的眼淚。
“我已經死了,對不對?” 我又追問道。
“……對……” 他嘴唇顫抖了一會,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個答案。然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雙唇微張卻不再說話……
“對不起,我本不想騙你的……但是……” 看了我一會之后,崔斯坦移開了視線,喃喃地說。
“你是怕我接受不了影響情緒,然后旅程會更艱難對吧?……你現在看看窗外。” 我打斷了他,定了定神,抹了把臉然后看向了窗外。剛剛還電閃雷鳴的外面再一次撥云見日,露出了太陽和藍天。
“為什么?你不怕死的么?我見過很多靈魂,生前嘴上說怎么怎么不怕死,實際上……” 他把視線轉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轉過頭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怕很多東西。我怕孤獨,怕失去珍惜的人,怕他們受痛苦。我每次看到珍惜的人受傷,哪怕只是割破手腕,都忍不住會掉眼淚。但是我唯獨不怕死。” 我淡然一笑,打斷了他。
“那你剛才哭……” 他也抿著嘴笑了。
“你想得美!我們剛認識兩天!” 剛說到這里,他臉上的另一個變化卻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臉上的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下了疤痕。
“你的臉……” 我的手再次失控,又探了上去。
“看看你自己。”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怎么會這樣!”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看了一眼心口,脫口而出。昨天新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怎么樣,問題是不是又多了一個?還有三天的路,你有足夠的時間提問。” 他在我身后笑了一聲說道。
“咕嚕……” 腹腔里又傳來一陣輕輕的抽動,發出了這個聲音。我轉過來看著崔斯坦,干笑了一下,臉頰開始發燒。
“既然身體還沒適應,今天再吃頓飯,就辣白菜魚湯吧。不用奇怪,我就……” 他也無奈地笑了。
“你就是會對吧,而且就是知道我會喜歡。” 我把那句話還給他,走到廚房,拿出廚具放在灶臺上,又拿了圍裙套在他脖子上,然后雙手指向廚房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
“哎,我真是……做飯本來不在我的工作范疇的。你其實不需要吃飯喝水,這里不吃不喝死不了……” 他嘴里嘟囔著,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卻把圍裙圍的帶子系在了腰上,走進了廚房。
“我早就知道,從我一口氣吃了四碗面還不覺得撐,在沙漠出了幾個小時汗不覺得渴的時候就猜出來了。但是我的身體還沒適應,這是你說的。我還知道現在冰箱里有食材。” 我坐到飯桌旁,兩手托著腮看著他。
“真沒勁,連這點兒神秘感都要沒有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嘟囔了一句,然后打開冰箱,果然從里面拿出了鮮魚和辣白菜。
“我可是個刑警啊,推理是基本功。” 我繼續打趣說道。
說著說著,廚房里傳出了烹飪的聲音和誘人的香味。過了沒多一會,崔斯坦端著兩碗辣白菜魚湯來到了飯桌前。
“咕嚕嚕……” 腹腔里又是一陣抽動,再次發出了這個聲音。我舔了一下嘴唇之后低下了頭,眼睛卻凝視著崔斯坦,臉也燒得更厲害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沒說話,然后把兩個碗都放在了我面前。我把一個碗推到另一邊,示意他坐下陪我。
“你剛才的意思是說我偶爾還會覺得餓,但是不吃東西也沒事?那昨天吐血是怎么回事?” 我邊喝湯邊問他。這湯跟那老婆婆做的味道簡直一摸一樣。
“昨天吐血的時候其實你沒受傷,只是你的潛意識還沒有適應這個身體。”
“這個身體?”
“確切地說是你的靈魂。你的身體在另一個世界已經死了。”
“你是說我的靈魂是我在這里的另外一個身體?”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在這里,你的潛意識慢慢會跟靈魂相互適應、合二為一。”
“那后來我為什么會受傷?”
“后來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險么?在這里,那些東西會讓你的靈魂受傷甚至死掉。今天一定聽我的,不許再逞強。” 他說到這里,表情變得非常嚴肅,眼神里甚至有一些擔憂的神色。
“可是這傷一夜就好了呀。你剛剛是不是說靈魂也會死?” 我不解地看著他。
“傷能好是因為你到了安全屋。如果你傷勢過重,可能沒到安全屋就死了,那樣就會被帶走。在這里,你的靈魂如果死了,那就真死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目光堅定到讓人無法質疑。
“你什么意思?”
“萬劫不復、兆載永劫、永世不得超生、下地獄的意思。這里叫荒原,有的文明里面叫黃泉,是天堂和地獄的入口。所謂的天堂,就是這段路的終點,你到了之后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情,見想見的人,過想過的生活。而地獄,就是那些魔鬼要帶你去的地方。一旦被它們帶走,你的靈魂就會消失,永遠成為它們的一員。” 他繼續一本正經地說著。
“那好人的靈魂也會被帶走么……”
“我知道這跟你的認知不一樣,但是好人的靈魂被它們抓走了一樣會下地獄,壞人的靈魂成功到了終點一樣能上天堂。不過有一點,無論他生前是好是壞,如果他的靈魂是邪惡的,他是走不到終點的……” 崔斯坦繼續說著。
“如果你傷勢過重會怎么樣?” 我打斷了正在眉飛色舞、侃侃而談的崔斯坦。
“我不會死,也不會被帶走。那些魔鬼除了弄傷我,減慢我的速度,拿我沒辦法的。”
“所以你一直干這個?周而復始?”
“對……確實沒完沒了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淡然地回答道,但是看得出來臉上有厭倦、遺憾的神色。
“你不是個靈魂對不對?” 我又追問道。
“……對,我只是個擺渡人……不是個靈魂……” 聽到這個問題,他遲疑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終日干這個,真可憐……”
“可憐……是什么意思?” 他用這個問題打斷了我。
“可憐……” 我被這個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愣住了。
“算了,你解釋了我也不會懂的。不過謝謝,很少有人關心我這個的。”
“我為什么跟真實世界反差那么大?我活著的時候人家都說我是個悶葫蘆。” 聽到“關心”這個字眼,我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這么愛說話,沒想到在這個世界里,我居然會性格大變。
“現在說話的是你的靈魂,是真正的你。況且,你活著的那個世界就是真實的么?” 他反問了我一個問題。
“……” 我再次被問得語塞。是啊,到底哪個世界是真實的呢?到底在那個世界里才算活著呢?
“我要是在這里死了,你會怎么樣?扣獎金?被……”
“噗哈哈哈,你可真逗,擺渡人又不是一個職業,不會有人因為這個懲罰我。” 聽到我的這番話,崔斯坦笑得前仰后合,直拍桌子,差點把碗打翻。
“但是……我們每個擺渡人都不一樣……如果我帶的靈魂……對不起……我不是個靈魂……我不知道這感覺是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說著說著,他臉上的表情由喜轉悲,突然變得很難過。說到最后,他的嘴又開始顫抖,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然后把臉轉到了一旁。
“你昨天說那些魔鬼休想把我也帶走。你用了也這個字,之前有人被帶走過么?” 看到他難過,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想安慰一下,嘴卻控制不住繼續追問。
“有幾個。其中有一個小男孩,死于癌癥,他才六歲……還什么都不懂……你知道那些魔鬼就像是野獸,專門吞噬弱小的靈魂。還有那些壞的靈魂,會加入他們,使他們更強大……那小男孩……我親眼看著他被那流沙……他沖我哭喊……我卻無能為力……不對,我只是個擺渡人,不是個靈魂……不應該這樣。” 崔斯坦說到這里,眼睛閃出了淚光,而這淚光卻轉瞬即逝,沒有變成眼淚。
“好可憐的小男孩。對,這就是可憐。你是個靈魂,因為你有感情,有憐憫之心。崔斯坦,你是個靈魂,相信我。”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安慰他。
“我相信你。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不會騙我。謝謝你。” 他臉上的表情放松下來,沖我干笑了一下。
“這句你也知道。好了,我們出發吧。今天路是不是會平一點?昨天那兩個沙丘真是累死個人。” 聊著聊著,眼前的碗已經見底。我擦了擦嘴,看著崔斯坦。
“天氣是由你的心情決定的,但是這里的環境是由你這一生以及你死時的心態決定的。你這一生越坎坷,環境就越惡劣,你死時心態越平靜,路就越好走。”
“難怪是個沙漠,但是路并不崎嶇。”
“是啊。你這一生遇到的人不多,珍惜的、心愛的人只有那么幾個,所以這周圍沒什么生氣。你死的時候心情很平靜……我說,我們不說死了好么?吃飽了準備出發吧。” 我們兩個終于轉回了輕松的話題,各自靠在了餐椅的靠背上。
“聽你的,真希望趕快到終點。這樣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了。”
吃完早飯,梳洗已畢,我們踏上了前往下一個安全屋的路。剛一出門,身后的屋子再次化為黃色的塵土,旋轉著飄向空中。這些塵土化作了一條金黃色的線,在空中延伸到了遠方,然后落下。遠處的天與地被這條絲線連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