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夕陽,沿著青石板的小徑,穿過一條被遺棄了的老街道。老街道只有一米多寬,地面全部由青石板鋪成,兩邊高低不一的平房,偶而也還有一兩間木材結構的吊腳樓矗立在兩旁。
陽光透過房隙穿進這狹窄的街道,隨后又反射在木頭鋪面上。鋪面的門全都關著,斑斕的痕跡穿透木板,木板不再光滑結實。
因為狹窄,老街道的光線很暗,偶而已經有一兩盞燈從里面亮起。淡淡的暈黃透過街道照在身上暖暖的。
整條街道都是沿河而臥,細聽之時,可以聽見房屋后面河水緩緩流淌之聲。也有叮咚叮咚的菩提之聲,似一曲婉轉的慢曲,沿繞在老街墻壁的每一塊石頭上。
石頭是鵝卵石,都是從這后河里打撈出來的石頭。和著泥沙三三兩兩相互交錯,筑起的一面又一面的青灰墻壁。溝縫填沙,又用水泥沿著鵝卵石的形狀,慢慢勾勒出柔美流暢的線條。兩道河堤兩兩相望,一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一邊是這被人遺忘了的孤獨老街。
街道里,青苔布滿石痕,暗淡的光暈仿佛時光流逝一般,厚重卻又看不到任何的痕跡。那緊閉著的一扇又一扇窗戶和大門,似乎隔絕著另一個世界,一種靜謐的孤獨被浸染。
雞鳴狗吠,婦儒低語,孩童啼哭歡笑,兩位頭鬢花白的大爺對弈棋盤。
轉角處是一個豆腐作坊,三間瓦房矗立在街頭,豆腐架子斜靠一邊,兩塊石磨,一塊被當成石板鋪在路面,一塊被鄰居奶奶拿來墊花臺。
豆腐坊里已無人居住,而我卻總能感覺習伯伯從里面彎著腰端出一碗豆腐腦遞給我的情景。
“去,快給你奶奶送去,正熱著呢",常常這個時侯,我都會偷偷在碗邊先吸上一口腦花,顛顛跑回家的時候就只有半碗了。看著奶奶顫微微的接過豆腐腦,用勺子輕輕攪拌吸吮,菊花臉上盡是滿足。我拼命吞著囗水,也吸啦吸啦地開始吸氣。這時,奶奶會溺愛將碗遞給我,我一把接過,一股腦把碗里喝個精光。
那味道在口腔里回旋生香 ,一些人和事慢慢翻涌。習伯伯,我已經有八年沒見到過他了,有時竟然生出恍然的錯覺,以為他已經過世。他就像一道影子,慢慢暗淡在這時光的年輪里。
習伯伯磨了一輩子豆腐,常年陪伴他的是一囗大鐵鍋,兩只木桶,兩副石磨子。鐵鍋里裝滿豆漿,用柴火煮沸,點上囪水,蓋上鍋蓋,豆腐腦開始在鍋蓋下凝結聚攏,又嫩又滑,濃濃的豆香飄滿整條巷子。
每個夏天,習伯伯都會為奶奶勺出一碗開鍋的豆腐腦。他將晾好的豆筋用報紙小心包起,等待著我放學歸來。
那時候的豆腐腦,其實特別稀罕,不是什么人都喝得起的好東西。一碗豆腐腦,能凝固成一塊豆腐,多賣一塊豆腐也許就是他家小哥的本子錢。
習伯伯小時侯認奶奶做干娘,爺爺也曾教過他讀書,雖然很短暫,卻是習伯伯心中認定了的恩師。對奶奶敬重有加,時常鼓勵自已的孩子奮發讀書,一躍龍門。
兩個兒子不負重望,方圓十里無人能及。大的考取北京大學。小的只相差一年,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就近讀了一所大學。在那個年代,讀大學,供大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全靠習伯伯一塊兩塊豆腐慢慢拼湊。
最榮耀的是,每個鄉鄰都會去買他家的豆腐,用奶奶的話講,那是狀元豆腐,我們這些孩子吃了,會變得跟那兩個小哥一樣聰明。
習伯伯用這一塊塊狀元豆腐把小哥們供出龍門,自己卻病倒了。豆腐磨得越來越沒有味道,他一個人在作坊周圍游蕩,神神叨叨一個人自說自話。
他的精神開始恍惚了,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叨念著亞哥北京,小哥衛平。很多個清晨,習伯赤著雙腳,披一件破棉襖,站在路口不停張望,目光呆板遲頓。
后來,這條巷子再也沒有飄出過豆腐的清香。習伯伯也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蹤跡。聽說,北京的亞哥將習伯接去養老院了。
時過境遷,一幕幕物是人非,豆腐作坊像一個時光的鐘擺,時常叩醒我兒時記憶。
兩個布莊,很大很氣派,亮敞敞的紅漆刷在鋪面上,可以照見里面的人影。里面高架子上五顏六色的綢緞綿布排滿一長溜,讓人移不開眼睛。前面的玻璃柜面里裝滿糖果,小人書,跳棋,橡皮筋,白帆鞋,汽水……
東的盡頭是一棟三層大樓房,住著最有錢顏百萬,一層的大門面向河堤,對著水面。前面有一個菜園子,蘺笆圍著小院,里面種滿花卉蔬菜,偶而一兩枝芍藥從里面探出頭來,但我仍然不敢上前來嗅,大狼狗伸著長舌頭虎視眈眈地盯著我,透著一股神秘感。
“顏百萬”有個小兒子,跟我讀同一個班,叫顏小舟。顏小舟總是最先往學校里帶新鮮玩意。不過有一點很意外,他特別的好脾氣,善良又大方,東西常常跟小伙伴一起分享。見我沒有本子鉛筆,總是笑著送給我,還說家里開商鋪,這些不算什么。
后來顏小舟被我們喚作小名“周扒皮”,不管怎么喚他,他也不生氣,仍舊大方和氣。
三三、月華、總是離我遠遠的,我知道那是我身上有一種泥巴味,是和街上的人無法比的。她們從一生下來就掉入了蜜罐,穿皮鞋,白襯衫,背帶裙。
她們在院子里用椅子懸著橡皮筋跳格子,蕩秋千,像兩只花蝴蝶上下穿梭著。眼睛時不時地瞟向鋪子外的我們,一臉的驕傲。
三三家有間酒作仿,房子寬敞明亮,一間朝南的鋪面專門賣酒,大門院子朝西,一樣被院墻圍著,看不見里面的光景。大概有錢人都很神秘吧!
月華家做米餅發糕,白白圓圓的米餅躺在簸箕板中蹭蹭往上冒著熱汽,一股股甜香的味道讓人瞬間陶醉。
月華很漂亮,一雙大眼睛好像會說話,站在米糕邊幫忙看攤子,沒有三三的時侯,她會轉過頭來對著我溫柔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小酒窩。有時還會悄悄遞一個發糕給我。我也溫暖地笑笑,雙手不去接發糕,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頭卻很溫暖。
最西邊是一間裁縫鋪子,光叔穿著背帶褲正忙碌著。他手藝很好,那時的有錢人都在他家買布料,做衣服,褲子,還有特別流行的背帶裙和白襯衫。而我,只記得媽媽在那給我縫過一個花書包,那只花書包一直陪伴著我整個童年……
兩個大布莊,亮敞敞的紅漆刷在鋪面上,能照見外面的人影子。屋里的架子上擺滿綢緞綿布,鮮亮的顏色讓人流連忘返。
而我最喜歡的便是趴在玻璃柜邊,盯著閣柜里的糖果,小人書,跳棋,橡皮筋,白帆鞋,汽水發呆……
“臘月二十八,幺妹要打糍粑,臘月二十九,幺妹要打好酒,幺妹要過河喲,哪個來推我嘛……”
不知從哪里飄來一首古謠,眼前頓時涌出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
媽媽提著竹藍筐,兌了十斤糯米打糍粑,我跟在身后抱著爸爸的酒瓶子小心追趕。一塊空地邊,爸爸將一張張年畫一字排開,毛主席畫像最是醒目。旁邊一張沒有刷漆的方桌上,鋪著裁剪好了的大紅紙,爸爸手握毛筆,黑色的字體剛勁有力。
酒香,米酒濃濃,糯米在石頭兌里翻滾成云,兩位后生揮汗如雨,木棒有節奏的在石窩將米粒碾碎成團,然后捏成拳頭大小的團子放在鋪好的面板上,用啤酒瓶子開始碾壓。這個碾壓粑粑的活,小孩子們會爭著上陣,扁的圓的也毫不在乎。
地攤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年貨,爆竹,對聯,頭巾,連環畫,燈籠……人影幢幢,擁擠熱鬧。
燈籠是用竹子做骨架,絲皮紙做的肉身,五顏六色,里面放一只小蠟燭,在沒有路燈的那個時代,它就像一只只瑩火蟲,照亮了孩子們無數個夢想……
門開著,人卻一個個都不在了。我擦了擦微濕的眼晴,仿佛一只只螢火蟲從眼中開始碎裂,淚眼模糊。片片落葉飄飛,竟有一種莫名的感傷。
夕陽盡頭,一對蹣跚的身影從余輝中走了過來。老街里的凡姨推著低輪椅,上面坐著中風了的老光叔。老光叔頭斜靠一邊,雙手耷拉在胸前,膝蓋上搭著一條灰色的小毯子,車炳上掛著的藍色溫水壺叮咚作響。
凡姨身形修長,灰白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整齊的發髻。她彎著腰用紙巾溫柔的擦著光叔嘴角上的口水,就像對小孩子一樣,臉上盡是暖意。
淡淡的余輝灑在他們臉上,身影漸漸被拉長。夕陽,老屋,石板,小橋,燈火縹緲,水流瀟瀟,被刻成永久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