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不出你
? 親愛的
? 你用陌生的語言蒙著面孔
? 遠遠望去
? 好似
? 一座云遮霧繞的秀峰
? ? ? ? ? ? ? ? ? ? ――引·中國人
? “我們中國人,從來都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的底氣,上千年都是這么過來的,這是骨氣,是節氣,是傳承?!?/p>
? 陽光從樹葉的罅隙里漏下來,小孔成像,地上散落著好幾個斑斑點點的圓太陽。遠一些的地方,草坪上細長的酢漿草正隨風微微浮動,空氣潔凈明朗,天上有成群的白鴿飛過。想象更遠的地方,五星紅旗高高地掛在旗桿上,鮮艷奪目,在天安門廣場獵獵飄揚。
? 噓――
? 若時間慢一些,指針逆著撥幾個輪回,廣場上的華表倒了又立起,石欄變得殘破又變整齊。
? 順著龍紋浮雕的白玉階梯拾級而上,梁上的匾額勾著鎏金的滿文,像舊信箋上暈開的一滴水,古老的宮殿巍峨的身姿慢慢重現。
? 今人所謂故宮,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叫它紫禁城。
? 我們回到上個世紀初,風雨飄搖的清廷。
? 那光景那年月,街上賣包子賣糖葫蘆的還在熱鬧忙碌,擔心的是明天果腹的伙食。沒時間想,會不會哪天外國人打進來,毀了這賴以生存的半壁河山,高瞻遠矚的大事向來跟平頭百姓不大相關。事實上,這巍巍兩千多年不倒的文明古國,處處透露著末世的糜爛,但越是絕望,越是安之若素,那是中國人傳承幾千年的記憶,骨氣,底氣。
? 這說不清是一種好或者不好的習氣,但千萬年來,我們就這樣活著,而且將一直這樣下去。
? 紫禁城后花園里那方窄窄的魚塘里亭亭立著幾支荷花,錦鯉戲水,昨夜也許下了場雨,正是好時節,夏始春余,葉嫩花初。
? 戲臺子就在不遠處搭著,臺上咿咿呀呀,青衣的織女身段窈窕,一步三折,唱腔刻骨流麗,好一出感天動地的長生殿!
? 光緒三十年,一折長生殿,一步錦繡堂,飾織女,工花旦,一舉成名。
? 那一年,梅蘭芳十歲。
? “亂世就是這樣的,風雨飄搖,也許哪一天就覆滅了。世上萬事皆如此,聚散有時,福禍相依,不必掛懷,這點道理,老祖宗幾千年前就看得通透了。”
? 幾十年以前,這里還遍布著斑斑彈痕,土地被轟炸種不出糧食,孩子們哭著在轟炸聲中找媽媽。
? 其實細細一嗅,空氣里還有淡淡的硝煙味道戰爭還未遠去。中國人,在這樣滿目瘡痍中帶著身上的傷痕就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朽木逢春,碰到雨露就吮吸,沾到泥土就生根發芽,落地開花。只消一場春雨,就在和風暖陽里抽出柔韌的新芽,枝枝蔓蔓地瘋長。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中國人。
? 梅雨季節聚在青磚瓦房的屋檐下啜飲青梅酒,瓦片凹槽間可排水,泠泠織就一幅雨簾。閑暇時和三五老友吹噓談天,喝酒吃肉講笑話,提起并不怎么久遠的戰爭,眉眼間俱是平和。
? 畫眉鳥唱得婉轉動人,歪著頭瞅著樹下人來人往,極短的一瞬,或許已經過了滄海桑田??扇藖砣送凵⒊粮±镏袊艘琅f是這樣不緊不慢的做派,寵辱不驚。
? 民國初年的街道,依舊熙熙攘攘,長袍馬褂的邊邊角角飛起來能擦到身邊的西裝革履,小人物們依舊關心明日的生計,我們從來沒有變過。
? 戲苑,雅一點稱作梨園。里邊常常是座無虛席,叫好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人們這樣費勁心思,聲嘶力竭,捧著那個人。她一面提著錚亮的寶劍,一面哀哀飲泣:“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p>
? 華麗的戲服上墜著真正的寶石,腳步間依稀有布帛的窸窣聲。
? 外國人將京劇譯作“Beijing Opera”,北京的歌劇。
? 其實怎么能比呢?
? 外國人上臺要備齊全套的道具,圈圈套套,缺一不可。而我們不用。古老的中國文化教會我們,虛實相生,無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甲子變換,子丑寅卯,辰巳午未,流年更轉,瓜瓞連綿。我們于無盡的空茫之中,生生造出另一片天地。
? 虛空伸手一推開就是門,隔幾步一跨就是上樓梯,身子一抖,步子隨著鼓點鏘鏘鏘轉幾個圈,就是嚴陣以待的千軍萬馬。戲臺上的虞姬,念、唱、打、作,面面俱到,催人淚下。生在亂世,也唱一折驚天動地的別離,中國人一頭扎進古老的故事,于烽火漫天中再偷得浮生半日閑。
? 也許等到曲終人散了,虞姬不再是虞姬,他順著戲臺的的角落走下,頭頂一束不大明亮的光,怔怔地照著虛空的某一處。
? 梅蘭芳有過許多藝名,梅瀾,梅鶴鳴……上了臺他是織女,是思凡的小尼姑,是霸王別姬,是熟悉拿捏無數唱腔的青衣花旦,可卸了妝,他是誰呢?誰也說不清,他是你,是我,是蕓蕓眾生,是無數普普通通的中國人。
? 中國人有這樣的魅力。我們幾千年的記憶里有披著薜荔帶著女蘿的山鬼,流光轉眄,又笑著循霧氣隱去;有騎著青牛的圣人留下數千字的玄妙,在在夕陽里慢吞吞走遠;有披著月色而來的白衣謫仙,在花影下邀月對酌,又踏著詩句匆匆離開。其實那都是我們。
? 中國人是這樣的,不溫不火,不怒不燥,峨冠博帶,衣袂當風,淵渟岳峙,氣度不凡。我們款款而來,平平而過,又了了而去。
? 狂風暴雨一通洗禮,過后我們依舊亭亭立著,不卑不亢。君當如竹,風過不折,雨過不濁;我們也當如蘭,也當如梅,也當如松,我們有時如高山仰止,也有時如流水潺潺,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合一。
? “我們有時退一步,并非認輸,比武臺上行禮都要各退一步,這是禮節。我們知道什么時候該退,可必要的時候,我們絕對能夠堅守?!?/p>
? 我們通曉治國之道,無荒于門,精勤于田,四海即均,越裳是臣。
? 民國三十年,四十七歲的梅蘭芳蓄須明志,從香港飛回上海的小房子,日日作畫自娛。
? 人近耳順之年,能夠從心所欲,不踰距。也許溫吞和順了大半輩子,那時的中國人更懂得怎樣堅守,我們溫和地,不再后退。
? 清貧別有樂趣,閑暇時看著一碗水里養的小魚,就想起故宮里的一方魚塘,那里大概干涸地露出淤泥了吧,荷盡只余擎雨蓋,那樣也好,可入畫,中國畫講究殘山剩水。
? 一碗水里的魚尚能活下去,我們亦如是,能在大河暢游,也能于竭澤生存。
? 餓極了,樹皮尚可充饑,從地上揉起的雪團也可充饑,就連衣服里的棉花也塞進肚里。我們能夠被殺死,可骨子里的根永不會被斬斷。
? 血脈相承,根不滅,就生生不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建國初期,民生凋敝,所有人都等著看笑話,這樣一個死掉的千年古國的架子,可以重塑血肉嗎?
? 我們可以。
? 蘇聯發射了人造衛星,緊接著美國也將飛船送入太空,世界各地升起蘑菇云。
? 我們有什么?鬼谷子的日經象緯、占卜八卦,諸葛亮的木牛流馬,魯班的飛天木鳶……
? 古人留下瑰寶,也教給我們源源不竭的智慧和涓涓不斷的耐心。
? 梅蘭芳在這個時候重新登上舞臺,唱響新中國的第一聲。聲音嘹亮,像平地的驚雷,也像荒原的鶴唳,穿破烏云直沖穹頂!從此以后,就再也沒什么能夠阻擋了。
? 我們髠彼兩髦,從詩三百中褰裳而過,翻過楚河漢界,趟過黃河長江。途有風霜雨雪,我們披星戴月,日日又日日,年年復年年,歷盡多少艱辛苦楚。我們從未停止,從未放棄,終于從無數個寒冬里走出來,帶著一身遠古的芹香,抵達來年的春天。
? “我們中國人,身體里都有古老的靈魂。”
? ? ? ? ? ? ? ? ? ? ? ? ? ? ? 跋
? 序言引自泰戈爾訪華時,觀梅蘭芳“洛神賦”后的贈詩,詩里云霧飄渺,迷人不可捉摸,那大概就是外國人眼中的中國人。
? 梅蘭芳先生是上個世紀亂世里走過的中國人,固有那個時代中國人的智慧,節氣,與剛正不阿。他見證了新舊中國之交,是兩代記憶的流傳。這樣的人還有許多,他們有的做出豐功偉績轟轟烈烈,以芳名載入史冊;更多的人沒能被人們所記住,默默不聞于世人。但無論是那些被記住的,還是被忘記的,我們都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都有著相似的眉眼。
? 歷史的轅駕滾滾而過,揚起一陣塵埃,英雄們長長的一生在飛沙里閃過極短的一瞬,就隨之落下,歸于永恒的闃寂,但在我們的記憶里,他們始終鮮活。
? 1960年66歲高齡的梅蘭芳拍攝了電影游園驚夢,過了半個多世紀再看,老先生依舊像極了初登戲臺時的那個中國人,一身青衣,嵯峨秀郁,稀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