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鐘樓傳出了今天的最后一聲響,清林村的人們伴隨這聲優美的聲音沉沉入睡。可是野稻田里卻狗吠不止,一輪明月似乎戳破了黑云慢慢露出頭來,黑云因此開始漸漸散去,漫天星斗越來越亮。
從陳書的眼睛望去,漫天繁星似乎在不斷下沉,那星光蓋住了天穹,與月光一齊傾瀉下來,灑滿了陳書身上那套單薄的中山裝。入秋之夜的風陰冷入骨,陳書夾緊了自己的衣裳。
在這午夜時分,陳書望了望周邊,大片枯萎的稻穗在風中飄搖,因為光線問題,就像是黑壓壓的海浪,隨著陣風起伏,一波又一波席卷大地,今年大荒,所以除了這些已經沒了生命的水稻,就只有身邊一只躺在田埂上不斷狂吠的老土狗了。
陳書望著老土狗的眼睛,他從老土狗棕黃色的眼珠里面看到了深深的留戀與不舍,畢竟這條老狗,陪他在這樸素古老的小山村里教書五年了。而他自己的眼神,卻像被大雪蓋住的鐵路一般,充滿著無情的冰冷。
老土狗明明已經奄奄一息,卻還是盡力狂吠,似乎是在向主人證明,它還有力氣,還能幫主人看門,請不要拋棄它。
寂靜的秋田帶著一股肅殺的味道,老土狗吠叫的聲音從尖銳變成了沙啞,風聽了似乎都變得凄厲,刮得更加兇猛。
老土狗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陳書,從渴望到絕望,直到老土狗嘴里終于吐不出白沫,陳書才知道它斷氣了。老土狗躺在田埂里,干裂的田埂里竟然還有一根發黃的草,沒有被饑荒帶來的死神所侵蝕,帶著一絲春天的氣息茍延殘喘。
陳書等到老土狗斷氣的時候,才把它抱起來。他的胸膛感受到老土狗溫熱的身軀慢慢冰冷,這種轉變不像秋天變成冬天那么簡單,又比秋天變成冬天簡單。
陳書抱著老土狗,往早已經疊好的一片枯黃稻草堆走去,那稻草堆有兩個人高,陳書把老土狗輕輕地放下去,然后他蹲在地上,用兩顆打火石相互敲打,直到蹦出火花。稻草一燃燒起來就停不住了,陳書往后退了幾步,看著烈火不斷往上竄,火舌越來越高,陳書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溫暖,在這陰冷的秋夜中,稻草堆燃起來的大火暫時溫暖了他,這大火甚至在一瞬間讓漫天繁星黯然失色。而老土狗躺在紅色的烈焰中,慢慢變得焦黑,最后變成一堆干炭,沉到了土里。
當所有的火花熄滅的時候,陳書呆呆地跪在田地上,就像是癡了一般,朝天喃喃自語:“老黑,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這世道啊!希望你來世能投一個好胎,做富人家的狗,不要再做我這種窮書生的狗了。 ”
陳書面容悲憫,本來就是慘白的臉色一下子更差了,饑餓與寒冷讓他心力交瘁,用盡全部氣力才好不容易從田野里爬起來,他身形佝僂,往后面那已經燃燒殆盡的稻草堆看了一下,用自嘲地語氣說:“老黑,我還算有人性吧,養了你那么久,最后也沒把你吃了,還把你風風光光地火葬了,你應該慶幸的。死了也好,就不用跟著我挨餓了。”然后陳書才回過頭來,搖搖晃晃地走回他那間小茅屋。
第二天的陽光灑進了陳書的小茅屋,躺在硬床上的陳書醒來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趕緊用手擋住,此時村中央那巨大的鐘樓連續敲了三下。
“已經十二點啦。”陳書感嘆了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準備洗漱。自從他來到這座小山村教書五年了,還沒上課遲到過,平時都有老黑爬到他身上輕輕地舔他親他,把他叫醒,以后要重新想個辦法了,也不能總是睡到太晚。但是他又想想,反正現在村里也沒人會去上課,不如睡晚一點,畢竟在床上可以少耗費一些力氣。
陳書現在身體非常虛弱,十幾天都沒吃飽過,他手上的青筋越來明顯,肉越來越少。
洗漱完畢之后,陳書拿起枕頭旁邊的一個小盒子,但是四處都找不到鑰匙,他有些慌張了,因為這小盒子里面還鎖著一個大餅呢。陳書雙手捧著盒子咽口水,想象著自己正在吞咽那塊白花花的大餅。
突然,陳書趴到自己的床下,瘋狂地挖了起來,當那根銹跡斑斑的鑰匙出現一角的時候,陳書差點哭了。他把鑰匙挖出來之后,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他迅速地把盒子打開,拿出那塊大餅,大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白花花的,有一半發霉了,帶著黑綠色的斑點,他果斷地掰下那塊發霉的大餅,把一半還沒有發霉的大餅繼續鎖在盒子里,當成明天的伙食。
陳書就坐在地上直接啃起了大餅,他啃得很快,大餅一下子就少了一半,陳書抹了抹嘴,把餅屑一點不留地收到嘴里后,繼續啃了起來。
茅屋門突然被一雙瘦弱的手推開了,陳書被觸不及防的陽光灑滿了全身,陽光肆無忌憚地在陳書瘦弱的身體上爬來爬去,使陳書感到很難受。
那闖進門的小孩大喊:“陳先生,我來找老黑玩兒。”
陳書趕緊將最后一口大餅咽下去,生怕自己會心一軟分給眼前這個打心眼喜歡的學生二福子。
二福子睜大眼睛,看著狼吞虎咽、披頭散發坐在地上的陳書,很難將這個人跟清林村學問最大,氣質最儒雅,上課總是意氣風發的陳先生扯在一起。但他依舊用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陳先生,老黑呢,我想和他出去玩一下。”
陳書擦拭了嘴,站起來,表情嚴肅了許多,用沙啞又詩意的聲音說:“老黑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了。”
二福子聲音比陳書大許多:“是去很遠的地方給您找吃的嗎?我好像也餓了,找到能不能分一些給我。”二福子一邊說一邊摸著自己皮包骨的肚子。
陳書看著瘦得像竹子的二福子,不忍心地說:“老黑啊,不會再回來了,你走吧,老師這里也沒什么可以吃的了。”
二福子一聽到老黑再也不回來了,哇的一聲就哭了,鼻涕和眼淚一起流下來。
陳書敲了一下二福子的頭,“你走吧,老師要休息了。”陳書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二福子帶著哭腔說:“先生,我可以再去老黑的狗窩看一下嗎?我想他。”
“去吧去吧,看完馬上就走。”陳書不耐煩地說,然后起身走向自己的床,準備再睡個午覺。
二福子出了門,來到那條老土狗的窩,說是窩,其實不過是一堆爛木頭搭起來的垃圾堆而已,二福子趴到下面看了一下,立馬捂住嘴巴,差點大叫。
陳書躺在床上,剛想閉起眼睛睡覺,二福子又急沖沖地跑了進來,他正準備出聲呵斥這不懂事的小毛孩,只見二福子鬼鬼祟祟地跟他說:“老黑的窩里面,有一布袋大餅。”
陳書立馬從床上蹦起來,走路都恢復了活力,直奔那狗窩。
當陳書看到那一大袋白花花的大餅的時候,整個眼眶都濕潤了,他直接就跪坐在地上無聲地哽咽,像是在感謝上天的恩賜。
二福子欣喜若狂,大叫道:“不用挨餓了,不用挨餓了。”
陳書趕緊捂住二福子的嘴巴:“小聲點,要是讓其他人知道了,肯定會被搶光的。”
二福子連連點頭,陳書才放下他。“要是老黑還在就好了。”二福子輕聲地說。
“要是老黑還在就好了。”陳書重復念叨了一下。
突然他的胸口一陣悶疼,像是想通了什么,昨晚他叫老黑到茅屋里面,把自己親手調制的一碗濃濃的砒霜放在它眼前。老黑一直搖著尾巴,咬他的褲腳,想讓他去外面看什么東西,他卻哄老黑,把這碗砒霜喝下去先。
老黑喝下去之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然后被他抱到稻田里面火葬掉。陳書回過神來,看著一大袋白餅,無聲地抽搐,想哭卻哭不出來,眼神中竟是悲涼與愧疚。良久過后,他開始對著狗窩念叨,就像那些年老黑躺在他身邊,他對著老黑念一些它聽不懂的圣賢書一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嗷嗷待哺,然后禽獸。”
陳書這輩子都記得,老黑臨死前的眼睛,那么絕望,可老黑臨死之前,還想著把他帶到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