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站起來，拿起杯子跟他的杯子當地碰了一杯，是那種大號的小酒盅，玻璃碰撞得有些跌跌撞撞，有些酒液濺了出來，然后仰脖一飲而盡。她的臉已是通紅，卻還很鎮(zhèn)靜地笑著。桌上的小姑娘對他說，哎，帥哥，我還真把你百度了一下，你的經歷，你女兒的情況。他睜著星亮的眸，并不驚訝，實在是習慣了被景仰和稱贊，黑黑的臉看不出多少紅意，然而明顯有點發(fā)灰了。他不勝酒力，趴在桌上。

陳坐在他身邊，夾了一筷子牛肉，喝了一口湯，把酒勁再壓了下去。其實，她自己也百度過他，實在是有為青年的榜樣，生活在種種光環(huán)之下，和自己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她還一張張翻過他QQ的照片，搜索了他的微博，看完了他的微信，他都是實名，飛往全國各地，即使在一群群俊哥靚女之中，也能感受到他的卓而不群和陽光帥氣，他的臉上永遠有一種沖勁。而且畢竟是舞蹈演員出身，無論哪個造型都是很有美感。這樣的男人，她怎么會不喜歡呢。而且每次只要找他什么事，他都那么爽氣答應，盡力而為，比如今天的這個局，就是為了感謝他從中的牽針引線。

她用手肘推了推他，她問他，你今天回去嗎？回去的話趕快定車票，不回去的話我來給你定地方住。他的頭微抬起來，說喝多了喝多了，要回去的，要回去的。他的手正好搭在她的胳膊上，象以往幾次肌膚的碰觸自然而隨意，他的皮膚即使到了手部仍然是很黑，映得她的手大而白。這個時候他接一個電話，聲音明顯低沉了下去，陳想那一定是他的妻子，催問他的返程時間。

一群人終于喝盡了那些酒，她直起身子往外走，送他過馬路上車去車站。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也很自然，她心里很受用。她想起兩年前剛認識他的時候，工作合作到深夜，他們肩并肩地盯著舞臺搭建，他的手也會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那時的她心里是起過波瀾的，但是還是很男子氣地沒當回事。他的眼睛如此星亮，都是直直地看著她，帶著笑意，嘴角深深的酒窩，他尤其的黑，顯得尤其的男人味，她從來不是顏控，但是不禁要多想點，多想點，顯然他跟她認識的那些個中年男人都不一樣；然而再少想點，少想點，他們這些人可能跟她們一樣，都是風風火火兼且粗線條的。在一起工作是相當愉快的，都很敬業(yè)的兩個人，結下了不錯的友誼。慶功宴的晚上，他也是坐在她身邊，對面的女孩笑她有些花癡，她當著那么多人沒有扭捏，當眾說帥哥誰不喜歡呢，然后所有在場的人都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的手若有若無地碰觸著她，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也大聲笑，掩飾自己內心那一丁點的躁動。

后來又請他幫過兩次忙。他有活動也請她來觀看。

后來，他工作調動。他跟她聊過原先單位一些工作上的不如意。她勸解過他，深夜里翻看他的那些照片，久久無法入睡。然而，中年人的生活都是急促而匆忙的。靜水微瀾，又平靜了。

再后來，為了答謝他的幫忙，她請他回來吃了頓飯。久等他，一直問他什么時候到，他欲言又止說不止一個人，她以為是司機，倒沒想到那一層，說好啊，一起來啊。進來的是他和他的妻子，陳一眼就認出來了，百度里他們伉儷頡頏，他說這是我愛人，然后一群人就站起來，哦，哎呀，果然是一對郎才女貌。她當然也是站起來，連愣都沒愣，笑盈盈地跟對方握了握手。他倒是如常地給她來了個擁抱，這個擁抱讓她心里更靜了。以前絕對是自己想多了。那個晚上她的表現無疑更豪氣。他的妻子高大，并不如照片里那么美貌年輕，看起來很強勢。女人對女人，總是敏感的。

陳在回來的路上，微醉著不說話，只聽到友人們在車上議論他，說哎呀怎么這么長時間沒看到他，頭發(fā)變花白了，變老了好多。她附和了一下，是啊，怎么變老了。說實話，他一進門，她心里還真是跳了一下，雖然身型沒變，但是，好象換了一個人，憔悴萬分。隨后，她就看到了他身后還立著一個女人。那些微細的變化任何人都沒看得出來。

包括今天，問他晚上的安排，他也只是含糊說著要回去的要回去的，明早要出差，否則就住下來了。這些話語，也讓她有些細微的狐疑。這么想著，陳只感覺到他的手環(huán)在自己的腰上，在眾目睽睽下過了馬路，身后的那些人是不會有什么狐疑的。他們坐在車的后座，只是不停說話。哪有那么多話可說呢？她的工作的不順，她的一些工作想法，其實沒什么交集的兩個人說這些，簡直就是敷衍，她好象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是為了填補空白。他不時附和兩句，更多是緘默。

他買了最末的一班車，還有一些時間。她說到樓上喝咖啡吧。他這時在上樓的扶梯上又挽著了她，她的身體變得僵硬而板直，只是讓他的手搭在腰部的那個位置，她有些不知所措，怕自己的舉動夸大了。哪知咖啡店都關門了。店前的角落里，他挪了椅子坐在她斜對面，傾著身子兩只眼直直地看著她，她仍然在不停地說著什么。她接不住他的目光，立馬移開了眼睛，把目光投向后面的候車廳，那里人丁稀落，末班車的人少得很。在這個隱蔽的夾角里，很難發(fā)現正坐著的兩人。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手，她也沒抽離，早沒了2年前的那種慌張，然而她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走，她甚至不反感他握著她的手，但是也不想去迎接他的目光。措不及防地，他傾著身子，捧著她的臉在她的額上輕輕地啄了兩下，輕淡輕巧地，好象很突然但是好象也很自然。她有點不適應，哇，她的臉這么大，臉上這么多油，這么多痘痕，暈，怎么可以捧臉！她以不能察覺的速度慢慢挺直了腰，把手抽出來，坐正了，雙手交疊著抱在胸前。這是一個自衛(wèi)的姿勢，但也僅止于此，她給了他暗示嗎？還是他明白地看出她的喜歡？那么直白！可是，是很直白啊，她是喜歡他，這么優(yōu)秀的人，她怎么可能不喜歡？她不反感他以哥們兒的名義抱她攬她，可是喜歡也只是喜歡啊。再進一步的要求，沒想好。而且以她對自己的了解，不可能有再進一步。

她坐正了，還是對著他在說，不停地說，好象完全沒有在意他的那個突然舉動，化解了自己的尷尬和不安。時而目光飄回來碰上他的目光，他仍然是微傾著身，眼光直接而有笑意，嘴角有一個深深的酒窩，他說我希望你來我的城市。她沒有答話，又不知說了什么把話叉開去，他又說了一遍，我希望你以后來我的城市。她把目光又空投到背后的一片寂靜當中，然后，對著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她的所有動作早就出賣了她。可是，她早已不是小姑娘，象他這樣的男人，她怎么會看不透呢？而且隱隱的自卑也出賣了她自己，他這么優(yōu)秀，怎么可能看上她這樣不修邊幅的中年女人，一場游戲一場夢，她永遠是玩不起的那一個。

她也不是沒有心動的時候，年輕時候的一場漫長而幽深的感情后，她對一切都充滿了戒意。某個上司曾經給她穿過小鞋，某個其貌不揚但能力突出的上司也曾經讓她心生恍惚，某個異地相見的男人也曾經讓她深夜輾轉反側，然而，這些都被她輕巧或者不留痕跡地化了過去。正如2年前遇見他，她遠比現在還要著迷，然而，還是在那些波瀾之下穩(wěn)住了心神。不是其它，是麻煩。拋卻了年輕時候的奮不顧身，中年人的一切太麻煩，家庭，個人發(fā)展，孩子，想想最后都是一連串的麻煩，她遠比她的外在謹慎和小心。更何況，她對他又有多少認識和了解，放縱的人生好象不是她的。她心里微微嘆了口氣，把這些都咽了下去。一個人一生會遇到多少喜歡的人，然而，真正刻骨銘心或者讓你飛蛾投火的畢竟屈指可數。

她站起身來，送他入閘，他張開雙臂順勢把她擁在懷中，他的身高正正好，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她的側臉碰到他的側臉，感覺到他臉輕輕地貼了一下，這個擁抱比以往都深長而用力。她木著身子站定。他進閘回頭又回頭，她站在外面倒有點急了，急急朝他擺擺手，急急地閃了。

她走到夜色里，外面下著小雨，那些雨滴滴在自己臉上，滴在他貼臉的位置，滴在他輕啄自己的額頭，輕輕地微涼地。她更詫異自己的冷靜，卻也笑話自己好慫啊。他的微信發(fā)過來，笑臉加玫瑰，她回過去感謝你的幫助，他很快回了一個白眼，說不好這么客氣的。

她不客氣怎么辦呢？睡一覺，酒一醒，她仍然是那個粗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