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之《紅樓夢評論》
《紅樓夢評論》,作于1904年,是王國維最早的一篇文學論文,它第一個將西方美學引進中國;第一個用美學方法研究古典名著,是紅學史上一篇重要的專著;第一次對《紅樓夢》的“精神”和“美學上之價值”等重要問題,作了認真的、比較系統的探討和評價,較之先前舊紅學派的隨筆式的評論和牽強附會的考證,是一個明顯的突破。
王國維認為,《紅樓夢》是通過欲望的故事以尋找解脫之道。賈寶玉名字上的“玉”,是欲望之“欲”的諧音:“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 王國維分析了《紅樓夢》第一百十七回中賈寶玉還玉給和尚的一段對話,認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絕、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謂玉者,欲也,還玉即意味著拋棄生活之欲。由此,《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不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問題,而且看到痛苦產生于意志,終究也要由意志來解決。《紅樓夢》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從而體現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脫”,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認為紅樓夢之精神就是一種解脫之道。所謂解脫,就是拯救。王國維認為有兩種解脫,一種是觀他人之苦痛而頓悟者,如惜春、紫鵑;一種是覺自己之苦痛而頓悟者,如寶玉。第一種解脫,需要非常之人,用非常之知力洞觀宇宙人生的本質而徹悟而解脫,所以其高出于后者百倍,也難于后者百倍。第二種解脫,則是由于自己親歷痛苦而覺悟,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因此他認為后者是通常的解脫:“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肩息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而王國維之所以盛贊《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就在于《紅》“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者,無不與痛苦相終始。”
然而單從“玉者,欲也”的論題得出結論的做法顯然太過牽強。加拿大籍華裔學者、王國維研究專家葉嘉瑩便指出,《紅樓夢評論》的“第一個最明顯的錯誤乃是他完全以‘生活之欲’之‘痛苦’與‘示人以解脫之道’作為批評《紅樓夢》一書之依據,甚至對‘寶玉’之名加以附會”。她認為:“這種說法從《紅樓夢》本身來看,實在有著許多矛盾不合之處。”因為“《紅樓夢》中的‘寶玉’決非‘欲’之代表”。而王國維指“玉”為“欲”,則“犯了中國舊文學批評傳統之比附字義勉強立說的通病”。這種牽強的依據便使王國維的論述建立在不太堅實的基礎之上。
眾所周知,王國維的人生哲學主要來自叔本華建立于生命意志學說上的悲觀主義。而在《紅樓夢評論》中,他對叔本華遁入涅磐的解脫之道有所懷疑。然而他懷疑叔本華的解脫之道只是因為,按照叔本華的意志同一說,人人都是天才,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懷疑叔本華的天才說,所以他認為叔本華的解脫之道是天才的解脫,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解脫,而天才是罕見的,對于眾人來說,自然的“美術”解脫是最為現實可行的解脫方式:“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寶玉是拒絕了生活之欲的,顯然,王國維這種懷疑所懷疑的只是解脫的方式,而不是解脫本身。因此,他也始終沒有走出悲觀主義“生活——苦痛——解脫”的思維方式。
盡管如此,《紅樓夢評論》本身已成為一個很好的文本,它的價值在于,王國維在文章里借題發揮,說了些他希望說的話。通過它,我們不是讀《紅樓夢》,而是讀王國維,讀王國維當時的思想與思路,乃至讀20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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