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陣童聲的喧嚷，似及了樹林里喳喳南歸的倦鳥。黃昏的光影細碎的打落，如地上隨風而動的葉片，席卷鋪蓋而來，稍稍迷了眼睛，只是看見一個人冠如玉的男子，神情幾分得意，嘴里呢喃著：“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這方朝拜下來才使得他心滿意足，生平壯志復國大業，于南國大理小樹林外孤墳堆上，功成名遂。我想慕容復這輩子，應該中意這樣的結局吧。窮極完一生，也做不了一場大夢。

只是書中又一眼瞥見，一個淺綠衣衫的女子，她明艷的臉上頗有凄楚憔悴之色，她安哄那些蓬頭稚子，散發些餅干，這才使得他們哄搶離去。

她是阿碧。

這個女子在《天龍八部》里的著墨不多，好像是金庸先生有意雪藏似的，讓讀者輕易得忽視過去。相比較書中的人間絕色，她只是一片陪襯的綠葉，是烘托其他人物的點綴。

她沒有王語嫣與表哥、段譽之間那般多的糾纏，沒有阿朱、阿紫赴死而慷的壯烈，她始終都是一灣碧水，清澈得不著半點煙塵，而她這一世，也只容納一個人的倒影——慕容復。

阿碧站在荒郊野外陪伴著他，那夜月徐徐升起，暮光之中好似重回洞庭湖的裊裊春波里。

那一抹出人意料的月色，帶著最后才癡傻纏綿，如水，如沙，如前塵，似舊影，鋪天蓋地，罩定得人不可動彈。

2、

初見阿碧時，連段譽這個大理世子都心生漣漪，只是聽那吳儂軟語唱的小曲中，隱約可以知道一個美麗的女子要登場了，不禁歡喜起來。

她唱：“ 菡萏香連十頃波，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裹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她輕搖蒿擼，一雙纖手皓膚如雪，就連這水面的蓮花都為她低頭讓路，變得嬌羞起來。旁人只是多看了兩眼，就心魂俱碎。

我想金庸先生安排阿碧的出場并不是為了救那段譽的，阿碧只不過像尋常一般在這煙波浩蕩的湖面探查公子爺的下落，她只是聽見水面隱有人聲，唱那一闕，引得游人注意，卻不料好一個湊巧，遇到被吐蕃國師鳩摩智挾來的段譽。

阿碧沒有表現出任何尷尬，她繼續在小舟之中，漫聲而唱：“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3、

彼時蓮香清凈如許，時節已快入夏，雙燕離去又還巢，阿碧還沒有得到公子爺的回音，計算日程，他若能歸來，也就在這幾日了吧。

她搖櫓輕棹，也只是為了讓遠方歸來的人第一眼看見她的迎接，縱然她的心里是這樣零亂無章，似及了這湖面錯亂的映日荷花。她要讓他相信，等待他回來的這個人是獨立的，堅韌的。她從未流露出任何柔弱，她把自己的思念隱藏得不露痕跡。

可是那種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的寂寞是多么的不可言喻，段譽這個世家公子不懂，鳩摩智這個佛門中人更不懂了，他們只以為這是一曲感恩慕容家的唱詞。

阿碧是一個癡情少女，她不是一個只知你儂我儂的嬌憨少女，她知道公子爺的復國大業，她知道王姑娘對公子爺的情深意重，她只能默默的在背后關心著這一切。

她從不逞強，她在思念的重壓下仍可清醒自處，倒是比一味躺倒在思念和曖昧中磨磨唧唧的王姑娘要爽脆得多。

4、

阿碧她是柔和典雅的，既天真單純，這是身為女人最有利的武器，連過彥之崔百泉這兩個特意到慕容家尋仇的人也不忍傷害她。

她沒有傷人于無形，她從不妒忌，更與世無爭。

為了公子爺的幸福，她甚至能夠幫王語嫣逃出曼陀山莊，踏上人心險惡的江湖尋找公子，并且一路照顧周到，若非善良到極至，哪個女人會有這種心胸！

她不像王語嫣那樣，對慕容復的愛情迷夢破滅了，驀然回首，還有個癡心不改的大理王子段譽一直默默的在她身邊守候，就等她幡然醒悟后一回頭的嬌柔；她也不像她的姐妹阿朱那樣，慧眼識英雄，因緣巧合之際結識的蕭峰，陪伴他到天涯海角也無怨無悔，即使最后死在情人掌下，也是心甘情愿，更得到蕭峰一生一世的念念不忘。

她只做好了一件事，等待。

我想這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決念吧，從踏入慕容家第一步起，就認定了一世一生。

如果流浪是你的天賦，那么你一定是我最美的追逐。

人的一生里，總有一個人是自己的絲（死）路，有我無我，有他無他。

5、

我們無需訝異阿碧對慕容復的癡心和愛意，她心中其實常常記掛著公子爺，但往往都是自言自語。金庸先生早有妙筆提到，只不過是借旁人引述而出。小說中有一段這樣描寫，

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來？”

李白一首《子夜吳歌》亦題得好：“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那夜的搗歌聲不從停歇，當是阿碧的搗歌，是她的盼望。

直到最后，阿碧的盼望終于成真，她在曼陀山莊找到了公子爺，此時的慕容復幾乎已經心智失常，他的燕國夢被他親手斬碎，他的表妹和親信下屬一個個被他辜負，他負了天下人。可是只有一個人沒有負他，只有阿碧。

我常想慕容復這種人，他有項羽之才，亦有江東一敗，他是個人生的失敗者，到最后他只贏得了一人。他的皇帝夢，也猶如項羽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一場幻滅。他所擁有的，都經他手失去了，他終于自由了。

阿碧終是幫他，圓了這場夢。

我相信，阿碧，這是你洞庭煙波里最美的收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