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據(jù)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么,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fā)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fā)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游,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p>
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xiàn),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爝^的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罷!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該向痛苦里去找。不講別的,只要一個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嘗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這里,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匆姷摹0芽鞓贩秩怏w的和精神的兩種,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刺激。
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 ,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
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于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
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后、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刻,成群結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藝場里的滑稽大會串。
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
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虺鲇谧鹁?,例如俗物尊敬藝術,就收集骨董,附庸風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壞蛋有所企圖,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
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人比蝙蝠就聰明多了。他會把蝙蝠的方法反過來施用:在鳥類里偏要充獸,表示腳踏實地;在獸類里偏要充鳥,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賣弄風雅,向文人裝作英雄;在上流社會里他是又窮又硬的平民,到了平民中間,他又是屈尊下顧的文化份子:這當然不是蝙蝠,這只是——人。
據(jù)說每個人需要一面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了鏡子也沒有用
所以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因此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這樣,彼此各得其所,當然不會相安無事。
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復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里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象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緣故是,盧梭是原始主義者(Primitivist),主張復古,而我呢,是相信進步的人——雖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說的蒼蠅,坐在車輪的軸心上,嗡嗡地叫到:“車子的前進,都是我的力量
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天天發(fā)表文章,教訓人類。“人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殺,也竟有能夠舍己忘我的。我更奇怪,有這許多人教訓人類,何以人類并未改善。
純正的目的不妨有復雜的動機。義正詞嚴的叫喊,有時是文學創(chuàng)造力衰退的掩飾,有時是對人生絕望的惱怒,有時是改變職業(yè)的試探,有時是中年人看見旁人還是少年的忌妒。
也有人從小就喜歡說教傳道的,這不過表示他們一生下來就是中年,活到六十歲應當慶九十或一百歲。
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zhàn)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浇陶軐W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王陽明《傳習錄》卷三也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眾惡之魁?!?/p>
所謂正道公理壓根兒也是偏見。
聚合了大自然的萬千喉舌,抵不上兩個人同時說話的喧嘩,至少從第三者的耳朵聽來。
在更闌身倦,或苦思冥想時,忽聞人籟噪雜,最博愛的人道主義者,也許有時殺心頓起,恨不能滅口以博耳根清靜。禽獸風濤等一切天籟能和寂靜相安相得,善于體物的古詩人早已悟到。《詩經》:“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下文就說明“有聞無聲”;可見馬嘶而無人喊,不會產生喧鬧?!额伿霞矣枴芬仓赋鐾跫洹跋s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就是“有聞無聲的”感覺;蟲鳥鳴噪,反添靜境。
文明人類跟野蠻獸類的區(qū)別,就在人類有一個超自我(Trans subjective)的觀點。因此,他能夠把是非真?zhèn)胃患旱睦Ψ珠_,把善惡好丑跟一己的愛憎分開。
文明人類跟野蠻獸類的區(qū)別,就在人類有一個超自我(Trans subjective)的觀點。因此,他能夠把是非真?zhèn)胃患旱睦Ψ珠_,把善惡好丑跟一己的愛憎分開。他并不和日常生命粘合得難分難解,而盡量企圖跳出自己的凡軀俗骨來批判自己。所以,他在實用應付以外,還知道有真理;在教書投稿以外,還知道有學問;在看電影明星照片以外,還知道有崇高的美術;雖然愛惜身命,也明白殉國殉道的可貴。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椿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但是心上自有權衡,不肯顛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他了解該做的事未必就是愛做的事。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產出了悲劇,松散時變成了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