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秦宣到家,見娘瘦了一大圈,面色蒼老了不少,白發叢生,看得他心頭刺痛。
? ? 秦思齊的事情蕓娘說不清,只知道上頭突然來人檢查賑災的事,發現縣衙庫房糧食少了好多,至于為什么會怪到秦思齊頭上,蕓娘四處打聽也沒個說法。
? ? 所幸蕓娘雖然面色憔悴,可是說話還有章法。秦宣聽得酸楚,寬慰道:“父親的事情我去想辦法,娘在家照顧好妹妹。”蕓娘這時才忍不住抱住兒子大哭起來。
? ? 秦宣奔忙了幾日,蕓娘把壓箱底的銀子都拿出來助他辦事,終于弄清楚了,原來是主管戶房的王典史自中秋后就生病了,時常請假,很多事情都交給秦思齊去辦,糧庫虧空被巡察查出來,一切責任就全算到秦思齊頭上了。
? ? 秦宣知道這是有人虧空了庫房的糧食,要拿他父親做替罪羊了,只是,這人是王典史還是縣太爺呢?要怎么證明秦思齊的清白,把他救出來?
? ? 秦宣想了法子入獄探監,他想知道父親可曾查明庫糧數目不對的事情,若是能拿到賬冊,事情就有轉機了。
? ? 秦思齊說:“查清了,賬冊給王典史收著呢,這樣災荒時節應當以大局為重,賑災要緊,過了眼前的困難,再發露整治?!?/p>
? ? 秦宣聽的眼前發黑、臉色發白,心里清楚父親處境兇險,他再聰明鎮定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恐懼冰涼的漫上心頭。
? ? 秦思齊接著嘆了一聲:“可惜這個時候被上頭查到,王典史好本事,之前跟凌縣說好借調一批糧食過來,可以撐到春天去,少死多少人??!也不知道我關進來之后這批糧食調來沒有,外面是誰在辦事?”言語之間毫無怨憤之色,似乎忘了自己身陷牢獄遭受污名。
? ? 秦宣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查出糧庫虧空一事沒有聯系他想辦法,看著父親黑瘦的臉,那臉上沒有頹喪,反而隱隱有股生機,父親讓他讀書,一直教他大丈夫當胸懷天下,學圣賢濟世為民。
? ? 原來這些話不單是他對兒子的期許,也是他心中的抱負,誰能想到一個雜事衙役內心居然有這樣赤誠熱烈的信仰!如今有人利用了這種信仰,拿父親做了替罪羊!
? ? 秦宣的內心被怒氣擁塞著,鼓漲著,幾乎想悲憤的大喊,可是他看著父親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實在不忍心在父親面前揭破真相。
? ? 秦宣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不能亂了方寸,他得設法為父親尋到生路,他問父親:“父親可曾受審,可曾被用刑?”
? ? 秦思齊說:“不曾,一直關在這里沒人來過。想是王典史出了大力在做保,賬冊在他手里,他是最知道我清白的。”
? ? 秦宣叮囑:“萬一提審,父親可千萬不能認了冤屈的罪名?!?/p>
? ? 秦思齊看著兒子,眼神柔和,笑得慈祥:“我絕不會擔了這樣的污名毀了你的前程。這一次只是有驚無險,你不必太過擔憂?!?/p>
? ? 秦宣黯然。
? ? 秦宣回到家中細細思量,奔走了這一陣,王典史他見不到,心知見到也沒有用了,只能硬著頭皮去求見縣太爺。
? ? 出乎意料的順利,秦宣被一路引進小偏廳,等了片刻來了位師爺,父親在衙門做事,秦宣見過這位師爺,跟了縣太爺來赴任,深得太爺信任。
? ? 師爺進來招呼秦宣坐下,本想做做姿態,看秦宣的樣子,就索性直說:“如今你父親這事不是太爺查出來的,是巡察大人發現的,就這樣放過你父親,太爺不好交代。這樣吧,我指給你一條明路,看你走不走了。”
? ? 秦宣恍然,原來是縣太爺弄鬼,也對,一個典史還沒有那么大的膽子,看樣子并不是拿父親做替罪羊這么簡單,可是秦家一無所有,自己尚未考取功名,還能有什么可圖呢?
? ? 師爺道:“你的老師謝大人步步高升,如今已經無暇教你了。不如你轉投巡察大人門下,或許能為你父親留得一線生機。”
? ? 秦宣道:“請大人賜教,如何轉投?”
? ? 師爺:“寫一篇文就可以,白鹿書院秦洛歌才名遠播,讓天下人知道臨川先生謝寧謝大人不為人知的其他方面,巡察大人再助你一臂之力,良禽擇木而棲,你就是讀書人明辨是非的典范?!?/p>
? ? 秦宣嚯的站起,怒斥:“爾等大膽,朝堂之上拿我恩師無可奈何,居然使下三濫的手段來逼迫我污蔑恩師?!?/p>
? ? 師爺冷了臉:“哼,謝寧不過新晉官員,做事卻輕狂無理,你又何必維護?!?/p>
? ? 秦宣聽這話的意思,連巡察大人都牽涉其中,只是,怎么會跟恩師有關呢?兩位大人都不曾與恩師共事過啊。秦宣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關竅,這位縣太爺與巡察大人是同科舉人,當年的主考官陸離門生滿天下,恩師如今正是與這位陸大人共事,必是二人之間有什么事情。
? ? 秦宣想起此行目的,耐下性子道:“是我莽撞了。恩師與陸大人之間的事情是大事,我父親不過一個小小衙役,我人微言輕,說什么都如秋蟲唧唧,實在沒有什么用啊?!?/p>
? ? 秦宣這么快想到陸大人,師爺心中驚嘆,轉念一想,如此聰明也好,省了口舌。
? ? 看秦宣懇求,師爺冷笑:“沒用么?那就等著看你父親受斬刑吧,秦思齊被處死,你不能參加科考,前程就完了。糧庫虧空這樣的大事,秦思齊主管糧庫,他不擔責任,讓誰擔?”
? ? 秦宣再冷靜,此時也忍不住了:“我父親不過是無品級的衙役,戶房有典史主管,怎么會讓我父親擔責?”
? ? 師爺真的笑起來:“王典史病了,糧庫交給秦思齊管,這個地方誰不知道?”
? ? 秦宣氣極:“我父親是干活的,主事有人,怎么能繞開?更何況自我父親到戶房,糧庫就虧了大半,我父親理出賬冊,賬目上清清楚楚,白紙黑字?!?/p>
? ? 師爺一臉得意完全不掩飾,問:“秦思齊理出來的賬冊如今在哪里?拿出來喊冤啊!”
? ? 秦宣此時只覺羅網緊密,掙扎道:“在王典史手里,太爺派人去取來便知?!?/p>
? ? 師爺哈哈大笑:“王典史沒有見過秦思齊的什么賬冊!讓太爺去哪里???你來見太爺,這些事情都沒想清楚嗎?真是白白辜負了秦洛歌的才名啊!”
? ? 秦宣看著師爺的臉,如同鬼魅一樣邪惡可憎,他咬牙道:“真以為你們能只手遮天么?”
? ? 師爺一臉輕蔑:“自你從書院回來,無所作為,枉費我花了那么大心思,你也不過虛名在外,論官場這些東西,你還沒入門呢!不過沾了謝寧的虛名,讓你寫文是看得起你,真以為自己是多金貴的才子?寒門小戶出來的窮小子,還沒有功名就敢輕狂。三天之內把文章拿來,你父親還能撿條命,否則,哼!”
? ? 秦宣此時只覺得五雷轟頂,原來禍根是從這兒來的,是他連累了父親。以父親的性子,做個雜事衙役平平安安,怎么能到戶房那樣的地方去,尤其是少了大半庫糧的戶房,那就是火坑啊,到底是什么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他沒能及時察覺到這一點。
? ? 秦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也不記得是怎么走回家的,聽到秦月蘭驚叫“哥哥”,才恍恍惚惚看去,看到妹妹一臉驚恐。蕓娘一見兒子臉色慘白,目光呆滯,連忙把他扶到床上躺好。
? ? 秦宣半夜燒的燙起來,胸前哨子透出瑩瑩綠光,隔了衣服被子,蕓娘并不知道。
? ? 秦宣昏昏沉沉燒了一夜,蕓娘急的嘴角長了燎泡。
? ? 第二天一早燒竟然退了,秦宣一睜眼看到娘熬的憔悴,忙起床扶娘去歇著。
? ? 蕓娘看他精神尚可,稍微放心一些,煮了粥,下小咸菜,叫起秦月蘭一起用了早飯。
? ? 家里出了大事,秦月蘭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盛了粥放到蕓娘面前說:“哥哥好的這樣快,娘別太擔心了。多保重自己,就是在幫哥哥了?!?/p>
? ? 蕓娘摸摸女兒的頭發,抹去眼里的淚花,招呼兄妹倆:“來,先吃早飯,吃飽了才好想辦法。”
? ? 吃完早飯秦月蘭收了碗筷去洗,給娘和哥哥倒了茶,回到樓上坐在窗邊繡手帕。
? ? 蕓娘問秦宣:“昨天出去聽了什么消息?”
? ? 秦宣說:“沒有什么消息,只不過是我心里急?!?/p>
? ? 蕓娘看著兒子:“定是出了大事,你才會那樣失魂落魄的回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父親……”蕓娘哽咽,問不下去了。
? ? 秦宣扶著娘一只胳膊,艱難的說:“爹沒事,我會想到辦法救爹出來的。”
? ? 蕓娘聽得心頭絞痛,淚眼婆娑:“你定是遇到天大的困難了,還不肯和娘說實話,一個人憋著,要憋壞的。”
? ? 秦宣低頭,眼淚一顆顆滴到蕓娘衣擺處,蕓娘摸著他的頭頂,說:“告訴娘吧,娘受得住,你才多大,娘擔心你呀?!?/p>
? ? 秦宣擦擦眼淚,坐到蕓娘身邊,把事情始末說了。
? ? 蕓娘聽完,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半晌沒說話,秦宣擔心,忙站起來扶娘。
? ? 蕓娘拉他坐下,道:“這個文章你不能寫?!?/p>
? ? 秦宣:“我知道,我從來沒有動過念頭要寫。”說著忍不住又低下了頭,小聲道:“我只是沒臉見爹娘,是我為家里帶來禍事的。”
? ? 蕓娘的聲音嚴厲起來:“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 ? 秦宣驚訝抬頭,看到母親臉上有了怒色,遲疑的說:“孩兒自責,若不是因為我,父親怎么會掉進奸人的圈套里。”
? ? 蕓娘一指頭點在秦宣額頭上:“你呀,怎么能犯糊涂呢?”看著兒子消瘦的臉上毫無血色,又心酸:“這樁事情怎么能怪到你頭上?謝大人看重你,自然是因為你有值得他看重之處,他自做了你的老師,對你悉心教導,著力提攜,你受教這幾年,進益很快,連你老師都說明年秋闈你有望中舉,沒有辜負他一番心血。大難當前,你敬重恩師,沒有起一絲叛師欺師的念頭。你當為你恩師自豪,亦為你自己自豪。你小小年紀能這么快識破他們的計謀,多少人都比不上。師爺那番話是誅心的話,故意踐踏你,欺辱你,想讓你乖乖聽他們擺布,你怎么能上了他的當,妄自菲薄呢?”
? ? 秦宣聽著母親一番話,眼睛里漸漸有了光亮,等娘說完,竟似小時候一樣將頭伏在娘的膝上,蕓娘撫著兒子的背,嘆:“孩子啊,長多大都是娘的孩子。”
? ? 一句話驚醒了秦宣,不,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父親還在獄中,等著他想辦法。
? ? 秦宣不能寫污蔑謝大人的文章,不單是蕓娘理解的從道義上不能,他仔細想過,一旦踏出這一步,就是身敗名裂的棄子,再也無法面對天下人了,而且他們未必會放過父親,糧庫虧空這樣的事情,不是輕易能交代過去的。但是,不寫,眼下父親該怎么辦?
? ? 依刑律,斬刑是要上報等批復的,并不是立刻就死,還有時間,何況眼下父親還沒有受審,不對啊,如果是巡察大人查出來的,為什么這么久不提審呢?哪里不對勁了?
? ? 秦宣對娘說:“我還要再去見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