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塞萬提斯說:命運像水車的輪子一樣旋轉著,昨天還高高在上的人,今天卻屈居人下。
我想,他大概說的就是我 這樣的人吧。
我是小樂的主治醫生,我姓姚。當我決定要為小樂做手術時,我就知道我完了。
我不知道小樂還記不記得我,但那雙大眼睛直勾勾盯著我的時候,我心里依然發毛,我知道就算把小樂從死神手里拉回來,也依然彌補不了我曾經犯下的錯,但至少能稍微減少一點我內心的愧疚感吧。
小樂的臆想癥越來越嚴重了,已經發展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了。我時常會到她的病房里去看看,可是她總是一個人對著角落說話,有時候大笑,有時候悲傷,有時候憤怒。
我提醒過陳警官,小樂的話不可全信,我知道她在糾結什么,這么多年過去,她還是沒有放下。的確,那場車禍我沒辦法解釋清楚,也沒辦法幫助陳警官破案,但是關于小樂,我總不放心她。
小樂是七年前我接過的一個中度臆想癥患者,她是自己找到我那兒的,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心理醫生。
小樂說,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小時候,有次放學下了大雨,爸爸媽媽沒人來接她,全校學生都走光了,奶奶的身影才出現在大雨里。小樂說,她當時看見素未謀面的爺爺跟在佝僂著腰的奶奶身后,一副慈祥的面孔,看見小樂還一直在笑。小樂之所以能確定那是爺爺,是因為奶奶的那個陳舊的木柜里有她與爺爺的合照,奶奶從不拿出來,她是偷偷看到的。
她回家后把這件事情跟爸爸媽媽說了,說她看見爺爺了,爸爸媽媽以為是小孩子做夢并沒有當真,結果那晚奶奶半夜起來上廁所,摔了一跤,腦袋磕在石階上,走了。
爸爸媽媽害怕小樂會孤單,就買了一只寵物狗和一只貓,都是白色的,很可愛。可是小樂并不喜歡,她說白貓身邊有只黑貓很討人厭,爸爸媽媽就當她是不喜歡貓,就把貓送給隔壁鄰居了。第二天,鄰居說那只貓死了。
事情比較嚴重的是,初二的時候,班上有位男孩子生病了,為了不耽誤期末考試復習,每天都無精打采地來上課。小樂看見了,直言不諱地告訴他,第二天不用來學校了,因為他的姥爺打算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那男同學當場罵了小樂,說他姥爺早就去世了,怎么會帶他去?
小樂也不依不饒,說,你姥爺就在你身后,不信你問他。
小樂那時并不知道說出這話的后果是什么,但是她被所有人孤立了,還被班上的幾個女生打了。
第二天,那男生就不來學校了;第三天,班主任就告知大家,那男生去世了。
小樂被所有人攻擊了,說她是烏鴉嘴,說她是害人精。
剛開始小樂還反抗,后來就不說話了,變得越來越沉默。因為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也沒有人喜歡她了,誰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連爸爸媽媽也是。
從那以后,小樂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
她會在很黑很黑的夜里聽見有人竊竊私語,說誰家有小孩出生了,可以早點去趕著投胎;也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撞到正在偷吃的小鬼,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默默離開。她不敢在夜晚去上廁所,怕在鏡子里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她更不敢去醫院,那里亂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
上了高中,她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晚上總是失眠。她第一次離開家去住校,找的那間房子雖然很干凈很漂亮,但卻是間很久沒人住過的房間。一個月,她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女人的哭聲,而且就在自己的床尾邊。
那是個穿著白色睡裙,有著烏黑長發的女人,小樂看不到她的臉,也不敢去看,就每天晚上聽著她的哭聲入眠,第二天頂著熊貓眼去上課。
她知道是房東欺騙了她,所以她連招呼也沒打,就在一個周末搬出了那間房,申請到了學校里的八個人宿舍去,她很討厭人多的地方,但至少那里是安全的。
但是她錯了,頭頂的那片陰云從來就沒有散去過。
有天,她吃壞了肚子,一晚上都沒有消停。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樓道間,有個姑娘坐在窗臺上唱著歌,很危險,她本想勸她下來,剛走近,女生就轉過頭看著她,笑了,說:“小心別踩空哦。”
小樂下意識低頭去看,腳底下什么都沒有,很空,連樓梯都沒有,而她一只腳正踩在虛空中,她想抽回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摔了下去,當場昏倒。第二天醒來,頭上被縫了八針,是舍友發現她出去遲遲不進來才出去看的,結果發現她倒在樓梯間,額頭一片血跡。
那一瞬間,她崩潰了,承受不住了。
八年前,她從一個城市跑到另一個城市找到我,將她的經歷都告訴了我。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是不是如大家所說,是個神經病。
她當時有些神經衰弱,整個人就一副病態樣,我很確定的是,她可能是患上了臆想癥,或者是被害妄想癥。但我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不能從醫學的客觀角度去評判,只能先認可她的說法,告訴她這件事該如何去解決。我提供了好幾種方法,并開了一些安神的藥給她。
剛開始我以為這只是她的臆想,但是后來她來的次數多了,說的事情越來越神乎其神,卻又像是真的一樣,我開始對人的大腦感興趣。于是,我開始研究人腦。
一年以后,我成了腦神經科的專家,可在小樂的那件事情上,我依然一無所獲。用科學的解釋,只能說明她生病了,除此之外,并不能找個科學的理論來說服大家。
我想,她應該是生病了。
和她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我的辦公室里。
有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來找我,進行心理輔導。她說了很多,被男友拋棄了,自己還沒結婚就懷孕了,一個人到這個城市來舉目無親,也沒有工作,她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找不到出路了,她想去死,但又不敢,她想有人能救她脫離苦海。
這種姑娘我見的多了,微信上經常有這樣的姑娘找我治療。剛開始我還仔細分析問題,勸慰輔導,后來發現她們根本就是無理取鬧。所以,再遇到這樣的姑娘,我都是一句話:行吧,那你去死吧,記得找個樓高點的,容易摔得死,不然摔得半死不活的,你終身遺憾。
這個方法很奏效,有人立馬認慫了,有人去嘗試了,但當真正地站上那么高的地方時,她們又都退縮了。這個世界多的是想死的人,但更多的是想死卻又怕死的人。
所以,聽了這個姑娘的表述,我很爽快的給她一個建議:我在的這棟樓剛好二十層,你上去,站在上面,要是還感覺現實生活比從那兒跳下去更痛苦的話,你就跳吧,死了就解脫了,真的。要是你覺得生活還有一絲希望,哪怕還有一丁點,那么你就回來,我再給你一個建議,別忘了,你的肚子里還有一個生命存在,給他一線生機。
我以為這是一番很完美地講述,至少把我自己都感動了。但我當時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表情,那是痛苦到連我的建議都沒有聽進去的一張臉。可我,作為一個心理醫生,連觀察都沒有做到,就胡亂出了主意。
姑娘離開了,我看著門外的小樂,示意她進來。問她:“最近感覺怎么樣?睡眠有沒有好點?”
小樂看看門外,又回頭看看我,遲疑地點了點頭,說:“輕松多了,晚上可以睡得著了。”
“那就好,再沒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吧?”其實,我更想聽聽她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非常好奇,我都想擁有她那種超神的能力。
她慢條斯理地搖搖頭,說:“沒有了。”
我點了點頭,稍微有些失望。拿出她的病歷本快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
半晌,她慢吞吞地說:“姚醫生,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沒事,你說吧。”
小樂頓了頓,說:“我覺得你剛才的話可能并沒有安慰到那個小姐姐,她出去的時候面色慘白,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我聳聳肩,并不以為然,“沒事,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看到了她身后有個穿病號服的阿姨一直笑著,跟著她出去了,而且還有個小男孩,眼神特兇惡地盯著你,像是要把你吃了的樣子。”
我笑笑,說:“你不是說你好多了嗎,怎么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放松啊,你的神經太緊繃了,這樣下去,又該嚴重了。”
“不是,我……”
小樂正說著話,眼前窗外有什么東西墜下,讓我倆都呆在了原地。我的后背一陣涼風襲來,我使勁兒咽了口唾沫。
我顫顫巍巍地起身,看看對面的小樂,她也哆嗦著站了起來。我們一同走向窗子前。
我想,那大概是我和小樂終生都不能遺忘的一個場景吧,那紅色的血,那鮮紅的血,仿佛要蔓延到我的辦公室來。
我迅速閉上眼睛離開窗前,顫抖著身子坐下來,我不敢想象,那一天是多么神圣的日子。我桌子上的筆筒里,我辦公室的墻上,三面鮮艷的紅旗靜靜的插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沒有微風,沒有噪聲。
“姚醫生,一尸兩命啊。”
小樂盯著窗外,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警車來,帶走我們兩個。
(2)
史鐵生說: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死亡,也許我也會在某個不知情的下午或者晚上去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了事故現場,我這輩子都不會相信我真的會預見別人的未來。
我刻意的回避,卻終究抵不過命運的抉擇,我是那個天賦神職的家伙,可我卻因為恐懼、膽怯,讓一切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與我擦身而過時,那小姐姐幽怨的表情,那個小孩憎恨的眼神,我沒有阻止她,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每年到那一天,我都沒辦法入睡,那是一場噩夢,緊緊纏繞著我,無法松口。
我至今都沒有搞明白,他們讓我重回七年前見證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這不是一起仇殺,沒有兇手,他們的死都是他們自愿而為,那讓我經歷這一切,也讓我到生死邊緣徘徊一下又是想證明什么呢?
我躺在病床上,盯著天花板,那里就像個大熒幕,一幕幕播放著我曾看到過的每一個畫面。
姚醫生說,我應該要學會與他們和諧共處,這么多年了,我們相處的很好。若不是有小歡、小豆在,恐怕我早已離去了吧。
小歡的脾氣越來越大了,總是對我和小豆呼來喝去的。醫院里有很多愛鬧騰的,我不小心撞到了,挨了罵,只能低著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默默走開,可是小歡不,她非要和他們掐個你死我活,我怎么勸都勸不住,醫院的人都已經把我當神經病看了。
我問小歡和小豆,知不知道他們帶我重走七年前的路是什么意思?小歡說那個小孩想活著,他剛剛投胎,可是那個小姐姐沒有給他活路,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姚醫生當時沒有好好勸阻,所以他想讓我知道這個小姐姐是多可憐,死的是有多冤。
小豆也提出了一種可能性,就是那個大叔大媽的女兒可能沒有死,所以小姐姐想報奪夫之仇。
那為什么會是我呢?他們為什么不自己去動手呢?
小歡一巴掌拍我腦門上,說,因為當時只有你看見了,因為這世上只有你一人能夠看見他們,他們需要通過正常的手段來解決這件事情。
我發出一陣冷笑,這個世界已經夠不正常了,還有什么手段是正常的嗎?就像姚醫生的那番話,他雖沒有親自動手,他也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可就是因為他的那番話,導致兩條生命隕于人世。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冷暴力,是最殘忍的方式。
但我不怪姚醫生,我有什么資格怪他呢?首先發現真相的不是我嗎?我明明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我仍然沒有阻止,最可恨的人不應該是我嗎?
小豆點點頭,說,也許這才是他們選擇你的真正原因吧。
現在反過來,倒是我想去死了,憑什么,憑什么我要承受這樣的壓力?小時候的那些冷漠的暴力行為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
我的這一生足夠傳奇,我本來想去讀編導專業,將來有機會可以將我的人生拍成電影,也算是一個小小的記錄,也許很可能在百年之后這就是一部研究人腦史的重要資料。但是我的高考分數滑檔了,被調劑去了表演專業。
小歡說我應該去學編劇,但我更想當導演,主宰自己的人生。而小豆說,我應該先想辦法活下來再說。
那次車禍差點要了我的命,我當時真的沒有注意到發生了什么,我現在回頭去想,唯有那一段是空白的,小歡和小白也沒辦法給我建議。
直到有個人的出現。
那是一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姑娘,那雙眼睛足夠勾魂攝魄,邪魅的很。她穿著病號服出現在我的病房里,臉色稍顯蒼白,看來之前受了重傷。
我很詫異,我雖不認識她,但總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她。
姚醫生走了進來,說:“這位就是和你一起在交通事故現場出現的小樂同學,就是她救下了令公子,讓他免于傷害。”
那姑娘看著我,突然九十度彎腰,向我鞠躬,說:“非常感謝您救我兒子,您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如果您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我一定滿足您。”
我趕緊下床扶起她,說:“你不用這樣,我會折壽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只是出于這個心理,你不用感謝我,我也沒什么要求,你好好養身體,照顧好你兒子就行了。”
姑娘再三道謝,一直到護士來告知她小公子醒了方才離去。
我向姚醫生打聽了她的來歷,果然和我猜的一樣,她就是那個大叔的失蹤了的女兒。原來,幾年過去,她早已成家立業,可憐了那一對老夫妻,更是為那個小姐姐不值。
有什么坎兒過不去?人生不就是這樣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的嗎?
待病房里無人,我才問小歡和小豆,我救人是怎么回事?
小歡說,當時你昏迷的跟死豬一樣,眼看那嬰兒從車窗里飛出來就要命喪黃泉了,我和小豆好不容易拖你起來救的他,你就像個英雄一樣,飛出去接住了他,結果他活了,你差點死了。
小豆說,就是就是,我要不是守在手術室門外趕走那些想帶走你的人,你現在恐怕也和醫院里的那些阿飄一樣,到處亂飄咯。
我撇撇嘴,說,算你們有點良心,但是,下次這么危險的動作能不能別做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咧。
好了好了,知道了,就你廢話多。
跟她們打打鬧鬧了一陣之后,又回歸到嚴肅的問題上來。我問,那這件事情到底要怎么解決嗎?
小豆雙手抱胸,認真地說到:要我說,找個安靜的地方給小姐姐立塊碑,祭拜一下,讓她母子安心離去吧。其實,該受懲罰的也都受懲罰了,她也真沒想讓誰去死,不然你,剛剛那個姑娘,還有她的兒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好么?
小歡也點頭贊同,對,小姐姐應該就是想懲罰一下活著的眾人吧,畢竟她的死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他人又有何干呢?她只不過是在悲慟命運對她不公而已,發泄過了也就沒事了。
我仔細想了又想,不對,不對不對。
怎么不對?
如果這樣就結束了,陳警官為什么會出現?他當年可是處理小姐姐尸體的重要人物啊,他這一次出現絕對不是偶然。一定還有什么事情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不然,陳警官這么賣力地查這次交通事故又是為了什么?解釋不通的事情為什么還要一個勁兒地查呢?
我像個偵探家一樣,把本不應該用科學解釋的事情漸漸引到科學的道路上去,我試圖想通過推理去得出一個合理地解釋,我想知道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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