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床頭的鬧鐘發出錚然聲響,驚破了寂靜的清晨。
床上的被子動了動。從被窩里伸出一只纖長的手臂,不慌不忙的準確按在按鈕上,一切又重新歸寂靜。
鬧鐘不知道自己是白獻殷勤,因為它的主人,根本一夜沒睡。
喬木蘭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拉開了窗簾。
整個城市還在睡眼惺忪中沒有醒來,窗外有依稀的晨光,天邊朝霞已經在醞釀著綺麗的紅,預示著今天是個大晴天。
秋高氣爽,晴空如洗。
秀挺的鼻子,迎著晨光深吸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苦澀微笑來。
這樣好的天氣。
正是個逃婚的好日子啊!
她的婚禮在上午十點舉行。
喬木蘭穿著沉重繁瑣的婚紗,站在教堂同樣沉重繁瑣的雕花木門前,隱隱約約聽見那扇大門之后傳來的空靈神圣的音樂,風琴聲每響一下,就像在心上也敲打了一下似的。
她知道,大門之后,杜垂楊在等著她。
深吸了一口氣,再不愿意面對的最終也要面對。
何況這一切,又不是她的錯。
大門緩緩打開,彷佛打開了神秘新世界的大門。
一步一步的靠近,這一條紅毯,好像走過了十幾年。
下一刻,喬木蘭已經站在杜垂楊面前,杜垂楊掀開了她的頭紗,她的視線終于清晰,新郎的面目,表情,眼神,樣樣都很清晰。
是啊,當初情竇初開,不就是被那雙眼睛吸引?
杜垂楊生的好,尤其那雙眼睛,輪廓深邃,眼眸里像攏著霧,即使笑的時候,眼底也是憂郁的,她十四歲就沉淪在那雙眼睛里了,整個青春一路追隨,一年前終于得償所愿成為戀人,她以為他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她終究高估了自己。
“你愿意嗎?”
神父的聲音,將她從繁雜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嫁給你面前這個男人,你愿意嗎?”
喬木蘭沒回答。
賓客們開始起哄,新娘子害羞了!快回答!
可是半分鐘過去了,新娘子還是不出聲,起哄聲逐漸消失,人們詫異的望著臺上的兩個人,覺出了不對勁。
氣氛開始變的尷尬起來,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木蘭?”杜垂楊忍不住叫她。
喬木蘭一直低著頭,此刻,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直視著杜垂楊的眼睛,四個字擲地有聲:
“我不愿意!”
眾人一片嘩然。
喬木蘭不想看杜垂楊瞬間灰敗的臉色,趁著人們還在驚訝,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從林平兒手里奪過了手包,提起裙擺飛快的跑出了教堂。
飛奔之下,頭上一朵山茶花掉落在地上,被高跟鞋踏碎。
她沖出了教堂,跑了一小段,舉目四顧,看見前面停著一輛出租車,二話不說,直接搶上了副駕駛。
她穿著層層疊疊的婚紗,像一大團云朵,冷不防飄進車里來,把司機大叔嚇了一跳:
“姑娘,我這車上有人,不能重復載客,被抓到要罰款的!”
這一通拼了命的急速奔跑,使腎上腺素飆升,木蘭此刻是頭暈耳鳴,不知怎么應答,只知道絕對不能下車!
后視鏡里,杜垂楊和幾個親戚朋友已經追出了教堂,急的木蘭一疊聲的催促。
這時候,后座上那個客人說話了:“沒關系,你一會把我放在容易打車的地方就好,這輛車就讓給這位小姐吧。”
司機大叔得了話,一腳油門就飆了出去,將后面的一眾人遠遠甩在了身后。
木蘭坐在車子里,心臟還在砰砰跳,她長這么大,從來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不干則已,一干就是最叛逆的事,逃婚。
她想,現在杜垂楊獨自面對著一眾賓客,一定非常尷尬難堪,腦子里不由得閃過一絲快意。
那么一個好面子的人,讓他當眾出丑,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報復了。
只是那一絲報復的快感,是轉瞬即逝的,她這樣做,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悲傷,難過,此刻通通襲上心頭,聲勢浩蕩如千軍萬馬,直接將她的理智踐踏成泥。
淚水潰堤而下,她毫無形象的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司機大叔一腦袋的問號加驚嘆號,正不知所措,只見后面那個乘客伸出手,輕輕推了推木蘭的肩膀。
木蘭此刻極其狼狽,不敢回頭,只覺得肩頭有輕柔觸感,伸手胡亂一抓。
是一方手帕。
剛才那一通暴風般的哭泣過后,腦子稍稍清醒了些。
木蘭接過手帕,依舊是捂著臉,含含糊糊說一聲謝謝,也不知道后邊的好心人聽到沒有。
自己現在是哭的妝花眼腫,臉上糊了一片,估計不比女鬼強多少,就不回頭辣人家的眼睛了,依舊是低著頭用胳膊籠著臉,扒在自己那云團一般的婚紗上。
也許是情緒的自我保護作用,她的思維不愿再在傷心事上逗留了,開始思考起各種無關緊要的事來。
手指觸過手帕的邊角,摸到細密的刺繡,一豎一折,是個英文L。
她睜眼看看手帕的花紋,好像在哪個時尚雜志上見到過。
這年頭,還真有人用手帕呢?
她正微微的有點好奇,這時候,司機大叔停了車,轉頭對后座的乘客說:
“先生,你在這下吧,這車多。”
后座車門咔噠一聲打開,木蘭稍稍偏頭,從座椅邊緣的縫隙里,只看見一條穿著墨藍色西褲的修長的腿,邁下了車子。
司機大叔也猜出那么點意思了,邊開車邊在倒車鏡里偷眼看沉默的木蘭,突然很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
“姑娘,結婚是人生大事,不想嫁就不嫁,閉著眼睛將就那才是害人害己,不要自責。”
喬木蘭聞聲抬頭,看見司機大叔安慰的眼神,心里稍微好過了一點,擠出一個微笑:
“謝謝……”
她是怎么也沒想到,一個月前,自己會把杜垂楊捉奸在床。
杜垂楊是律師,工作忙起來沒日沒夜的,木蘭心疼他連日忙碌,那天,買了她最愛吃的幾個菜去了他的公寓想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等她掏出鑰匙開了門,
渾身的神經瞬間就緊繃起來。
房間里有極其曖昧的聲音。
她走向臥室,輕輕推開了房門……
然后,就看到兩具糾纏在一起的身體。
那一刻,木蘭覺得非常的荒誕。
說起來,她還是頭一回看見杜垂楊這樣的一面。
他們的戀愛,談的是太清湯寡水了。
林平兒總說,杜律師長那么帥,你不抓緊把他撲倒,別的小妖精要趁虛而入的。
自己當時是怎么說的?
信誓旦旦的說,杜垂楊才不是那么膚淺的人呢,他是清風朗月,他們來日方長,一切可以慢慢來。
真是打臉。
只不過是因為太愛他,愛到這一年的戀愛談下來,依然覺得不真實,從十四歲開始就暗戀他,一路相互陪伴著走過來,她小心翼翼,不敢大動干戈,生怕眼前一切是夢,大聲說話都要驚破了美好。
她不是沒聽說過什么出軌,劈腿這樣的事情,只是覺得不可能發生在杜垂楊身上,他那么溫柔體貼,像徐徐的清風,怎么會出現在眼前這么齷齪的畫面里?
可是事實就是事實。
床上的人,也發現了她。
那個女人快速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目光警惕,像是怕喬木蘭撲上去毆打她。
而杜垂楊,他不敢看木蘭的眼睛,沒有說半句話,只是默不作聲的穿好衣服。
看見這個活春宮的女主角,木蘭心里冷笑了一下。
是蔣曼,杜垂楊所在的初陽律所合伙人的女兒。
是啊,像杜垂楊這樣的年輕律師,如果全國知名律所的合伙人是他的岳丈,那么未來就是毫無疑問的平步青云。
果然,杜垂楊不是個見色起意的人,他只是,利欲熏心!
喬木蘭覺得再在那里多待一秒都是對她巨大的羞辱,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只是沒想到,沒過幾天,杜垂楊居然跑來向她求婚。
大約是被大小姐甩了,轉頭想起她的好來。
木蘭看著那閃閃發光的鉆戒,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姑娘,你到哪?”司機大叔問。
“朝北開,離這越遠越好。”喬木蘭無力地回答。
進教堂之前,她特意叮囑伴娘林平兒把她的卡和手機裝在包里并緊跟在自己身后,好在逃跑的時候不至于身無分文。
這是她唯一的準備了,她的計劃一點都不周密,以至于現在一時竟然不知往哪去,只知道自己從南邊教堂來,就極力的往北躲。
“姑娘,再往前開就要出南州了,你說個具體的地方吧。”
木蘭抬頭看向窗外,路上已經看不到高聳的大樓,只有一片開闊的大海,這是南洲北邊新擴建的開發區,她現在不能回家,也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
“就去附近的金茂飯店吧。”
司機把車開到了金茂飯店,喬木蘭下車后,穿著累贅的婚紗,在眾人驚訝的側目里直奔飯店一樓的幾個服裝專柜,隨便扯了兩件衣服換上,終于吐了口氣。
結賬離開的時候,店員已經將她的婚紗裝好遞給她。
她看也不看,徑直去酒店前臺辦理入住,只扔下一句
“送你了”
留下兩個店員看著價值不菲的婚紗面面相覷。
踏入房間的那一瞬間感覺精疲力盡,她撲倒在床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淚水也哭干了。
她坐在床上只管發呆,最后,一抬頭,被鏡子里自己的尊容嚇了一跳,才想起去洗澡。
洗澡的時候,順便把那條手帕也洗了,搭在毛巾架上,細看之下,手帕的材質,做工,以及精美的刺繡,絕對貨真價實的高級定制。
她用手輕輕把擰水時候擰出來的褶皺撫平。
這也算她這場偉大逃婚的紀念了,要好好保存。
第二章
木蘭在酒店住了兩天,基本沒有出過酒店房間。
到了第三天,她終于忍不住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既然情場已經輸的一敗涂地,那么職場上總該有點進步吧
畢竟,事業總是比男人靠得住。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當下,是她的博士學位和在南州第一醫院留院的機會。
洗了把臉,扎起了頭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兩天補覺有了效果,氣色好了許多。
她涂上點唇膏,也算春風滿面了。
當喬木蘭穿著白大褂若無其事的開始查房時,林平兒簡直要開始懷疑之前教堂里逃婚的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午飯的時候,木蘭把逃婚的前因后果都和林平兒說了。
林平兒頓時驚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啪”的一聲,恨恨的用手拍了一下桌面。
“真是個衣冠禽獸,人面獸心!木蘭!甩他就對了,干的漂亮!”
木蘭怕林平兒越說越激動,趕緊把自己餐盤中的雞腿夾到林平兒盤中。
林平兒憤而咬著雞腿肉,仿佛那是杜垂楊似的:
“這么欺負我的好朋友!太過分了!”
她想要趕緊讓林平兒把這件事翻篇,于是轉移話題。
“平兒,咱們醫院投資新建的那個新醫院什么情況?”
果然,林平兒注意力被引開了:
“有去參觀的同事回來說,里頭裝修特別豪華!簡直是五星級酒店!有財團投資就是不一樣,財大氣粗!”
木蘭問:“那醫護人員怎么辦,都是新聘任的?”
“據說,大部分新聘,有幾個從別處挖來的專家,再從咱們醫院借調一部分。聽說新星分院是改革試點,那邊工資待遇很高,還有年終獎。”
別看林平兒是個小護士,但是說起醫院的種種新聞,簡直如數家珍,她想了想:
“木蘭,我覺得以你的能力,留院沒問題,你不如試試看能不能調到新星分院去,你媽媽不是醫藥費很貴嗎?而且那邊的病人都是非富即貴的,你去了那邊,長的這么漂亮,說不定有哪個闊太太相中你做兒媳婦!”
喬木蘭一臉黑線:“你想哪去了?”
其實博士畢業的事情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南州醫院這邊的實習,她也沒出過什么差錯,看主任的態度,留院應該也是十拿九穩,再說她的導師雖然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手術了,但是也是南州醫院的老前輩了,主任應該不會難為老朋友的學生。
林平兒神游了一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對了,獨家消息,新星分院的院長是個空降的富二代,據說只有三十多歲,就是不知道長的帥不帥?”
木蘭笑了,托腮:“你什么時候能治好這花癡病啊?”
忙活了一天,終于到了下班時間,脫下白大褂,換上自己的外套去南州郊區醫院看媽媽。
繼父打飯回來,把醫院的營養粥給木蘭的媽媽從管子里推進去,動作穩定嫻熟。
二十年了,這是每天都做的工作,孰能生巧,可見廢了不少心思。
解決了病人的晚餐,繼父從塑料袋里拿了盒盒飯遞給木蘭:
“吃吧,買了你愛吃的紅燒肉。”
木蘭接過飯,眼睛有點濕潤,父女兩人,中間隔著病床上的媽媽,默默地吃飯。
良久,木蘭放下筷子:
“爸……我……”
老頭低低的嘆了口氣:
“哎,我老了,不明白你們年輕人之間的矛盾,但是你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你肯定有你的道理,你按著你的想法去做吧。”
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掉進了飯里,木蘭抹了抹眼睛。
她和繼父之間,一直是這樣。
繼父不善言辭,話很少,媽媽出車禍以后,她常年住寄宿學校,溝通更加的少,她不會像別人家的女孩那樣撒嬌,可是她知道其實他是個很好的繼父了,過去家里經濟那么困難,也從沒想過終斷她的學業,她從小到大得過的獎狀都被貼在墻上,只是這種喜愛和驕傲是無聲的,悶在心里,小時候她不明白,長大了慢慢懂得。
繼父吃完飯,出去散步,給母女留下獨處的時間。
木蘭按摩著媽媽的肩膀,緩緩的訴說:
“媽媽,我總是跟你提起的那個垂楊哥哥,我們分開了,從認識到分開,你一眼也沒見過他,不過我很慶幸你沒見過,不然現在得跟我操多少心啊?你放心吧,雖然沒有他了,我也會幸福的。”
她俯下身,輕輕趴在媽媽胸口,眼淚浸濕了被子。
天黑時離開病房,木蘭坐車回去的路上,看了一眼手機,
雖說如今已經和杜垂楊沒有任何關系了,但是這一切依然很反常,杜垂楊最后幾個電話還是逃婚當天打來的,那之后就再沒聯系過她。
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支架通過手臂注射進了血管向前推送,病床上的病人已經臉色發青,喬木蘭幾乎是一眼不眨的看著造影屏幕,盯著支架移動的位置。
“再往前一點,對,就是這里。”
“好”
“開!”
支架砰的一下打開,原本阻塞的血流開始通暢起來,病人的呼吸似乎都順暢了些。
木蘭拉下口罩,滿頭是汗。
病區不能開空調,她換下手術服就腳步匆匆的往有空調的正門大廳走,直到涼風拂面,才長嘆了一口氣,坐在長椅上休息。
“剛做完手術?”
有人熟絡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坐在她旁邊,是口腔科老羅。
木蘭伸了個懶腰:
“是啊,又搶回一條生命。”
說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不遠處,一群排著隊的小孩吸引了木蘭的目光。
那些應該就是今天來體檢的天心福利院的孩子。
隊伍的末尾,一個戴著志愿者袖標的女孩摟著一個瘦弱的小男孩正在低聲說話,那個男孩臉色雪白,嘴唇有點發紫。
心臟不好,木蘭想。
那個志愿者女孩站起身來,回頭朝他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雪白的皮膚,大眼睛,尖尖臉,喬木蘭立刻認出來。
不久之前,她曾經見過這個女孩。
那是在一個商場,這個女孩曾經替她的朋友出頭打出軌的負心漢,那個時候木蘭還暗自贊嘆這個女孩有俠女之風,沒想到今天會再這遇見。
女孩徑直向他們走過來,臉上升起笑意,走到跟前,熟絡的朝老羅打了個招呼:
“羅醫生,我有一顆牙這兩天疼起來了,正要去找你呢!”
老羅笑的像臉上開了花:“下午來找我,我給你解決!”
女孩笑容活潑明麗,轉頭看到木蘭,目光搜索到她的胸牌,立刻興奮起來:“喬木蘭醫生,你是心外科的?”
“是啊。”
“太好了!喬醫生,我叫顧依一,我有個問題想咨詢一下,關于天心福利院的一個孩子。”
說著,回頭看了看隊伍里那個蒼白瘦弱的孩子。
木蘭點頭答應,顧依一很高興的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太好了,喬醫生,我中午請你吃飯!”
木蘭看了看表,差不多快中午了,于是說道:
“好,我們去食堂。”
“啊?吃食堂?喬醫生不用替我省錢的,我請你吃大餐!”
顧依一大眼睛眨巴眨巴,豪氣干云。
喬木蘭笑答:“是我下午還有工作,不能走太遠,就近吧。”
顧依一點點頭,跟著她去了食堂。
木蘭拿飯卡刷了幾個菜,導致顧依一很不滿:
“說好我請你的。”
兩個人在靠窗位置坐下,中午的陽光灑進來,照耀的顧依一的面龐瑩白如玉,眼里閃亮亮的。
木蘭心想,真是個漂亮女孩。
不由得想起,在商場看見她的時候,氣勢洶洶像個小辣椒,此刻不劍拔弩張的時候,就是個活潑少女的樣子,不管是當時為朋友出頭,還是今天福利院志愿者的身份,喬木蘭都可以確定這是個善良的女孩,一點也沒有一個富二代的驕矜。
是的,木蘭斷定,顧依一出身不凡。
在很多細節上都無意識的表現出一種矜貴的氣質,她的活潑不是那種常見的自來熟,是一種真正的落落大方,見乞丐與見總統一樣淡定的那種絕對自信,是從小見過大世面的孩子身上才會有的特質。
木蘭很欣賞這一點,因為她自己就做不到。
她是那種表面上極力波瀾不驚但是內心畏首畏尾的人,沒有辦法,這是成長環境所致。
顧依一講了那個男孩的情況。
福利院有個孩子叫小樂,爸爸是卡車司機,有一天帶著他和他媽媽一家三口開夜車,結果因為疲勞駕駛,出了車禍,父母當場死亡,萬幸小樂撿回一條命,但是被利器傷了左心室,當時情況緊急,就近送去縣里的醫院搶救,做了手術,可是縣級醫院的醫療水平不好,雖然命保住了,但是留下了很大的隱患。
顧依一此番咨詢就是她想資助小樂做手術,問問有沒有重新手術讓小樂恢復健康的可能。
顧依一很苦惱的樣子:“小樂膽子很小,讓他再動一次手術他會很害怕,而且車禍之后小樂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癥,我怕會刺激他。”
木蘭點點頭:“聽你剛才講的情況,是有康復的可能,最起碼可以恢復不太劇烈的運動,不會像現在這么虛弱。不過如果涉及心理問題,那還是不能急,要慢慢開導他。”
顧依一點頭:“慢慢來吧。”
顧依一的飯吃的很干凈,一粒米也沒有剩,木蘭倒是有點驚訝:
“我們食堂的飯菜這么好吃?”
顧依一笑了:“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我父母很忙倒不怎么管我,可是我有一個很兇的表哥,他說粒粒皆辛苦,所以我每次剩飯他都拿筷子打我的手背。”
木蘭忍俊不禁:
“你表哥倒是也忍心。”
顧依一翻了個小白眼:
“他有什么不忍心?我小時候在他家玩,他在家里解剖青蛙!把我嚇了個半死,害得我做了一個多月的噩夢!對了,我表哥也是學醫的,很厲害的!我本來打算問問他,可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回了國也不回家,電話也不接,人也找不到,真是討厭。”
顧依一蹙著眉頭正抱怨,電話響了起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
“是羅醫生叫我下去整牙,我先走了喬醫生,謝謝你的午餐。”
顧依一走了,她也離開餐廳打算回辦公室,卻在經過婦產科的時候頓住了腳步。
迎面走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恐怕化成灰她也認得。
正是杜垂楊。
第三章
對面的兩人和木蘭各據走廊一端,都將對方看入了眼底。
杜垂楊明顯怔了一下,側頭看了一眼蔣曼,加快了腳步,想用一個擦肩而過迅速結束這場尷尬的對峙。
但是蔣曼顯然不這么打算,她的眼里迅速燃起了兩簇火苗,挎著他胳膊的手突然松開,迎著木蘭走了過去,臉上帶笑。
雙手放在根本還沒有隆起的小腹上,仿佛很親切的執起木蘭的手:
“喬醫生,這么巧啊?”
是啊,你特意跑到南州醫院來,不就是為了這么巧么?
木蘭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只是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回來。
杜垂楊跟過來,站在蔣曼身后,微微皺著眉。
蔣曼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從小被保姆圍繞,對她言聽計從,予取予求,把她養成個爭強好勝,傲慢無禮的性格。
如今在這遇見杜垂楊的前任,不把她揉圓搓扁怎么能讓她心里舒坦?
她微笑著把杜垂楊手里的彩超單子拿過來,直接送到了木蘭眼皮子底下:
“垂楊陪我來做產檢的,可是醫生辦公室排著隊呢,不如喬醫生幫我看看,寶寶好不好?”
做彩超的過程中,醫生就會看到的情況都大致講給孕婦,現在蔣曼假惺惺的搞這一出戲,不過是耀武揚威罷了。
木蘭瞥了一眼像跟班一樣站在蔣曼身后的杜垂楊,心里頭冷笑。
怪不得這段時間杳無音訊了呢,原來是父憑子貴,終于要當上自己老板的乘龍快婿了。
木蘭面對蔣曼遞過來的單子并沒有要伸手接下的意思,而是扯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回答道:
“蔣小姐可能是搞錯了,我是心外科醫生,不是婦產科醫生,要是有一天,你得了心臟病需要搶救,再來找我吧。”
說完徑直走了過去。
“你……!”蔣曼萬萬沒想到,看著毫無殺傷力的喬木蘭,這個把男朋友捉奸在床的時候一言不發的女人,再見時居然如此伶牙俐齒。
她哪里受過這樣的氣,也不顧杜垂楊的阻攔,揚聲朝著喬木蘭的背影喊到:
“喬木蘭!你嘴上逞強有什么意思?要不是我當時生氣和他分了手,你恐怕連逃婚的機會也沒有!”
真沒料到蔣曼會這樣不顧臉面撒起潑來,木蘭恨的牙根直癢。
可是回過頭和一個潑婦吵起來,實在是有損她的人格,她只好加快腳步離開。
蔣曼這一喊不要緊,整層樓都聽到了蔣曼的話,不管是來檢查的孕婦還是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都朝這兩人行注目禮。
杜垂楊只覺得顏面盡失,心里憋著一股火。
可是能朝蔣曼發嗎?
不能!
只好強自壓抑。
要論相處起來舒服,木蘭和蔣曼簡直是云泥之別,蔣曼的公主病,沒有幾個人受得了,可是人家天生會投胎,活的恣意妄為,依然有他這樣的人曲意逢迎。
杜垂楊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是要出人頭地,一個蔣曼總還是要忍過去。
婦產科是個傳播八卦最快的地方,流言和竊竊私語就像長了腳,跟在木蘭身后,病毒一樣傳播開來。
待到她慢吞吞走到自己休息室的時候,大半個醫院都知道了她逃婚的真相。
甚至有好事的人已經把視頻上傳到醫院的論壇上。
現在的木蘭無論出現在醫院的哪個角落都能聽到有人背后議論自己。
林平兒安慰她:“八卦這東西啊,過幾天大家就忘了,我看你不如出去躲幾天,你天天在這晃,大家就天天談論你,你出去玩幾天,等你回來,就有新八卦把你頂替了。”
木蘭覺得有道理,識時務者為俊杰,流言這東西,硬抗確實不是辦法。
是應該出去躲兩天。
機場熙來攘往,人流如織,廣播里播報:
“飛往杭州蕭山國際機場的NZ1525次航班開始檢票,請各位旅客盡快到12 、13號口進行檢票。祝您旅途愉快!”
木蘭的目的地是,安吉。
安且吉兮。
是個吉祥如意的好地方。
但愿能給她帶來好運。
一下飛機就收到租車公司的短信提示,她租好的車已經在停車場等待。
她來過一回安吉,此次是故地重游,所以輕車熟路。
指定地點停著一輛白色邁騰,木蘭開著車,駛出了機場。
從杭州到安吉,開車不到兩個小時,定好的酒店也是之前住過的,只是升級了房型,出來散心一次不容易,權當犒賞自己的堅強。
房間布置的很有意境,酒店在房間里培植了一墻的竹子,后頭燈箱開著燈,將竹影投映在前方的素白屏風上,若開了窗,風吹的一排綠竹徑搖葉晃,屏風上的影子光影搖動,疏影橫斜,便如淡雅的水墨活了過來。
落地窗的窗臺低矮寬闊,上面設著小小茶案和兩個蒲團。
紫砂茶具旁是一小包茶葉,沒有品牌,只拿紙包著,絲繩纏繞,上面用小篆寫龍井兩個字。
是酒店自制的歡迎茶。
木蘭洗了手,盤腿坐在蒲團上,燒水泡茶。
蒸騰的霧氣熏白了一片玻璃,從窗戶望出去,是萬頃碧波,滿目翠色。
像李安《臥虎藏龍》里的場景,閉上眼便是章子怡一身白衣,素著一張臉,在竹林之中騰挪轉躍的畫面。
隔著玻璃細耳傾聽,隱有瀟湘颯颯之聲,使人心為之一靜。
喝了一口,茶香盈滿唇齒之間。
木蘭記得,她在導師的家里,喝過一種竹筒茶,是將茶葉裝在竹筒之中烘烤而成的。
她的導師是個極有生活意趣的人,尤其好酒好茶,如今身體不好,酒是喝不了了,于是便專注茶經,房子里專有一個房間放茶。
那竹筒茶也不是什么名貴茶葉,可她偏偏對此印象深刻,只記得剛入口時苦,再回味時,便嘗出淡淡竹香。
喝了這一泡茶,休息了一會,木蘭決定出門散散步。
她塞上耳機,放空了頭腦,信步漫游
。
這一走,居然忘記了時間。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一開手機定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離酒店好遠。
一路上,一直下著蒙蒙細雨,初時不覺得,現在,針織的薄外套潮濕了,亞麻的長裙子太薄。
雖然才十月初,但是一有風吹過來居然也涼起來了。
木蘭抱臂打了個寒戰,舉目四顧,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竹林之中。
忽然,身邊有一個影子一竄,嚇的木蘭險些摔倒,定睛一看,是一只金毛犬,吐著舌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著她。
金毛的表層毛也微微打濕了,看來也在外頭游蕩了半天了,四周不像有別人的樣子,木蘭試探的伸出手,摸了摸狗狗的脊背:
“你是走丟了嗎?”
這只金毛似乎對她沒有敵意,低頭嗅了嗅,沒有叫,舔了舔她的手,然后自顧自的往前走,她擔心這只金毛亂走會碰見狗販子,于是跟在它身后。
七轉八轉,九曲十八彎。
這片竹林顯然是人工種植的,但是面積不算小,應該是布景綠化,也不知道是在裝點環境還是在故意刁難人,布局跟迷宮一樣。
走了好半天,終于柳暗花明。
前方是一排聯排別墅,那只金毛似乎立刻找到了路,直奔著其中一棟跑過去,可是那棟別墅的門關著,金毛在門外急的團團轉。
木蘭走過去,按了幾下門鈴,沒有人響應,于是蹲下來,在金毛的脖子下方摸索。
果然,狗狗濃密的毛發下邊戴著個項圈,一塊小小的牌子上寫著lucky 和一串電話號碼。
木蘭照著號碼打過去,打了兩遍沒有人接,第三遍的時候終于接通,對方是個男聲:
“你好。”
“你好先生,你的狗是不是走失了?現在它自己找到了家,可是您家里沒人,我要把它給您拴在門口么?”
“哎呀,對,我把它忘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里有微微的懊惱。
對方沉默了一會,要不是電話里的雜音,木蘭幾乎以為對方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只聽那個男聲再次響起:
“不好意思,我人在外地,因為緊急的事情離開,沒顧上Lucky。”
男聲頓了一下:
“現在是在下雨么?”
木蘭抬頭看看屋檐,果然雨下的大了,雨滴順著雨廊的邊緣滴答滴答的墜下來。
對方說:“恐怕會打雷,Lucky 不能一整天在院子里,小姐,可以幫我個忙么?幫我把Lucky 送進屋里。”
“啊?這樣不好吧?我一個陌生人?”
“沒關系,房子還沒有裝修,里面什么都沒有。”
對方循循善誘。
木蘭隔著窗子往里看了看,好像確實是空的,沒有看見家具陳設什么的。
對方的聲音是男性的低沉,但是帶著種清朗之意,很能打動人心,木蘭答應了,按照對方的說法,輸入了開鎖密碼。
大門應聲而開。
Lucky 率先沖進了房子,在自己的狗糧盆前很安逸的趴了下來,吐著舌頭看她。
木蘭站在原地環顧了一下,似乎一樓只有一個臥室和衛生間裝修了,整個客廳空空如也,更顯的空曠。
她蹲下揉了揉金毛柔順的毛發,對著電話問道:
“狗糧在哪?”
“狗糧在客廳門后。”
喬木蘭手腳麻利的把金毛的晚餐準備好,正準備要走了,卻聽對方說:
“非常感謝,外面雨下的大,別墅那里不好打車,你先在屋里躲躲雨吧,我派車過去接你,把你送回去。”
“不用了,我……”
喬木蘭話還沒說完,對方匆匆道歉掛斷了電話,好像確實是有很緊急的事情啊。
可是木蘭沒有在屋里等。
其實她從來是個謹慎的人,剛才的行為現在想來已經有點后怕了,萬一這是個騙局怎么辦?
不管是出于對房主的尊重還是自身考慮,她都不會再進屋了。
雨確實越下越大。
木蘭坐在雨廊下,聽著雨聲,金毛在屋里把狗糧嚼的咯嘣響。
雨廊的窗戶下方,有一幅畫。
畫的是竹子,側面留了白,只寫了一個“一”字就沒有了下文,也沒有落款,可是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有些功底。
旁邊的桌子上散亂的堆著筆墨紙硯,木蘭看到的那幅畫已經簡單裱好一個畫框,只是沒鑲玻璃,這一陣雨吹進來,恐怕畫就白畫了。
她站起來,繞著別墅走了一圈,最后在房子后身的欄桿上找到一件雨披,她將那幅畫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這才坐下來安心的等車。
木蘭以為,金毛的主人會給她叫一輛滴滴打車。
所以,當眼下那輛奔馳商務停在門口的時候,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司機從車上下來,是個中年男人,為她打開了車門,恭聲道:“陸先生吩咐我來接您。”
第四章
司機是個好司機,專注自己的工作,除了問她地址,一路上不說一句多余的廢話。
要不是車一直平穩行駛,木蘭簡直要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回到酒店,才覺出疲憊來,可能是白天走了太多路,木蘭幾乎沾上枕頭就昏昏沉沉的,任由困倦包裹,閉上了眼睛。
只是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睡夢中,她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在一群閃耀的光斑之中漂浮,前路模糊。
伸手拂開那些光斑,向前看去,隨著她迫切的心情,畫面漸漸清晰。
她首先看見一顆樹。
那是她小時候住的舊樓外面,大鐵門門口的那顆榆樹,每年八、九月,都會結一簇簇的榆樹錢,淘氣的小男孩,會爬樹去摘。
而此刻,一個小女孩正坐在樹下抹眼淚。
木蘭一步一步走過去。
多熟悉啊……那就是她自己。
八歲的她,有著圓鼓鼓的蘋果臉,眼淚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那一年,她的媽媽出了車禍,昏迷不醒,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她的繼父雖然沒有放棄撫養她,可是一個人支撐著昏迷妻子的醫藥費,實在沒有太多精力去關注她。
木蘭依稀記得,這一天,她得知即將轉學去寄宿學校,心里害怕,可是沒人可以訴說,只好一個人坐在樹下無助的哭泣。
也是在這一天,她遇見了杜垂楊。
那個剛剛搬家過來的小小的少年也不過才四年級,只是個子長的高,他匆匆的經過樹下的女孩,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一屁股坐在木蘭旁邊,問:
“小豆丁,你哭什么?”
小木蘭頭也不抬,細聲細氣的小聲說:
“我想我媽媽。”
少年杜垂楊聽了,半晌沒吭聲,過了一會,才悶聲悶氣的說:
“我不想我媽媽,因為她不要我了,所以我也不要她。”
小木蘭聽了這話,很驚訝的抬起頭。
小孩子柔軟的內心,讓她遇見比自己更慘的小孩的時候心生惻隱,想去安慰。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看見杜垂楊。
杜垂楊生了雙漂亮的眼睛,眼睫毛籠罩了漆黑的眼瞳,眼底里像有團悲傷的霧氣。
他其實是想媽媽的吧?
小木蘭篤定的這么覺得。
杜垂楊畢竟大兩歲,看見哭的滿臉鼻涕眼淚的小木蘭,他從地上爬起來,從兜里掏出一個棒棒糖遞給她:
“吃糖就不會想哭了。”
小木蘭愣愣的,看著這個居高臨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哥哥,覺得他渾身都在發光。
她接過那顆糖捏在手心出了神,都沒注意杜垂楊是什么時候走的。
那顆糖,在她的嘴里融化了五分鐘。
可是在她的心里,一甜就甜了二十年。
夢境里畫面流轉,再定格,已經是高中課堂。
少女木蘭偷眼看窗外打籃球的少年,心里有隱秘的歡喜,筆尖在筆記本的隱蔽處輕輕寫下: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垂楊兩個字,寫的筆尖生蜜糖。
夢里的木蘭旁觀著年少時的自己,很想沖過去撕了她的筆記本,搖醒那個少女。
什么白馬王子?不存在的!
此刻心中釀的蜜,以后都會變成腐心蝕骨的毒!
就連那首《井底引銀瓶》也不過是個悲傷的故事,那垂楊白馬的美好,不過轉瞬即逝罷了!
畫面又是一轉,此刻面前已經是成年的杜垂楊。
他穿著筆挺西裝,摟著蔣曼,朝她走過來,木蘭想逃,可是動不了半分,避無可避,只好看著杜垂楊目光輕蔑的看著她,說:
“喬木蘭,你能對我的前途有什么幫助?你不過是個備胎!我娶不到曼曼才退而求其次娶你,你居然敢逃婚?不識抬舉!”
木蘭渾身顫抖。
杜垂楊早不是當年的杜垂楊的了!這個人連夢里也要來踐踏羞辱她!
她狠狠一揮手,一個耳光抽將過去……
呼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喘著粗氣。
周圍的夜色中依稀是酒店的布置,哪里來的杜垂楊?
不過是個夢而已……
第二天,木蘭賴了一會床才出門。
開車一路往郊區方向,在城郊邊緣的村子里有很多農家樂,木蘭上次來的時候就去過一家,她按照依稀的記憶在那附近兜兜轉轉的,轉了幾圈,還真給她找到了。
這家小飯店換了牌匾,看著規模也大了些,門口專門澆了一片水泥地面用來給客人停車。
一個十幾歲的小妹坐在門口洗菜,看木蘭的車停在眼前,便笑瞇瞇迎上來,等木蘭下車,小妹看了看她,便問:
“姐姐你是不是來過?我記得你的。”
這附近的農家樂扎堆,除了比菜色,就是比好客,兩年前來過一次的客人也依稀記得,叫人備生親切之感。
老板和老板娘是當地農民,這里的熟客都叫他們周大哥周嫂子,聽起來親親熱熱一家人似的。
農家樂,自然只做家常菜,勝在守著山上的竹林、松林,食材新鮮,客人可以自己親手去挖食材,竹筍,蘑菇甚至松茸。
周嫂子在屋里擦桌子,看見她,笑說:
“姑娘你來的正好,山上冬筍剛開始要收,現在正是新鮮時候。”
木蘭被說動了心,欣然同意,跟著周大哥和另一桌客人一起上山挖冬筍去了。
周大哥很有耐心的跟客人們邊尋找邊講解挖竹筍的技術要領,木蘭認真的聽著,等基本掌握了要領便要自己去試試。
她學著老周的樣子,先觀察仔細觀察尋找地表泥塊松動或有裂縫,再用鋤頭開穴挖,銘記周大哥的囑咐沒有大塊翻土,以防鞭根損失和折斷,很快就挖出第一個冬筍。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接下來木蘭很順利的就挖滿了半籮筐竹筍,隨后背著沉甸甸的戰果,同周大哥一起回到村里,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親自動手滿載而歸的樂趣。
竹筍是按斤算錢,回去后,上了稱,周嫂子把竹筍給她拿紙箱裝好,聽說木蘭要自己回去做飯,特意給她處理了幾個竹筍,剝的白白凈凈的,洗干凈塑封裝好。
門口那個小妹是周嫂子的女兒,今年16,叫小霞,小霞手里提了一截蓮藕:
“姐姐要不要蓮藕?自家荷塘里收的,回去涼拌可好吃了!再讓我媽給你宰只本地土雞,處理好了帶回去煲湯,我給你備調料!”
小小年紀,實在是會做生意,木蘭只覺得她說話喜氣洋洋,自己都被她說饞了。
等土雞處理好裝進后備箱,木蘭發動車子剛要走,周嫂子追出來,手里端著個瓦罐:
“用這個瓦罐煲雞湯,噴香的,這個送給你姑娘。”
木蘭微笑道謝,發動車子前行,看見周嫂子還站在原處笑呵呵送客呢,心情變的暖暖的,其實她這一趟又上山又宰雞的,不過三百多塊,花的真的不算多,這樣好客的一家人,體驗也遠不止三百塊了。
酒店的簡易廚房,不適合大動干戈,木蘭想了想,拿瓦罐添了水,開始煲雞湯。
雞湯煲了兩個多小時,撇凈了油沫,加了鮮筍片進去。
木蘭中間抽空做了個蜜汁藕片,最后雞湯出鍋的時候,灑上一把碧綠的小蔥,光聞味道已經食指大動。
剩下的竹筍,提前郵寄回了南州,她打算冬天腌制點酸筍。
飯后,木蘭坐在窗邊沏了一壺茶,悠然自得。
看到屏風上搖曳的竹影,不知為什么,又想起別墅那幅畫,和題了一半的字。
也不知道那只大金毛怎樣了。
念頭一動,人就已經行動起來,她放下茶杯決定回去看看。
她這次是開車去,進小區之前要登記。
等到開到別墅門前,就從大落地窗戶里看見lucky在窗前趴著。
如果狗有表情的話,此刻大約是百無聊賴得樣子,看見木蘭的身影,lucky扒了扒窗戶,發現出不來,于是又趴下,吐著舌頭,呼呼的喘著氣。
昨天一場雨下過,放在外頭的桌子還濕著,那幅畫因為被她拿雨披包好了,倒是沒有暈染。
木蘭蹲在畫前,看了一會,滿幅的深翠淺綠,濃淡得宜,筆觸遒勁有力,旁邊空白處的題字,大概因為主人走的實在匆忙,只寫了一個“一”字。
木蘭不由得猜想,這個人原本是想寫哪一句?
忽然間福至心靈。
木蘭笑了,看了看桌子上那方烏沉沉的硯臺,拿起毛筆,借著殘雨溶了墨,提筆落字。
“一枝一葉總關情。”
是鄭板橋。
木蘭的毛筆字有點基礎,小時候,還不會拿鉛筆的時候就學拿毛筆,從橫開始,狠練了幾年,只是后來母親出車禍之后,寫的越來越少了,今天再提筆,到底生疏些。
只希望畫的主人不要怪自己唐突了他的佳作。
可是轉念一想,要不是自己,這幅畫今天只怕糊成了抽象派了,如此便又心安理得。
木蘭再次把畫用雨披蓋上,轉頭一看,發現lucky的狗糧盆和水盆都是滿的。
看來有人來照看過了,于是從包里翻出便利貼,寫上:“請把畫搬到屋里。”
她站起來整理了兩下裙子,自己也算幫人幫到底了,功成身退。
回去的路上,接到主任的電話,電話里主任挺不好意思的,當時說好多給她放幾天假,結果剛兩天,就催她回去。
原因是,分院新來的院長提前履職,總院要開大會。
木蘭倒是無所謂,自己本來也是被迫躲出來的,現在有了年輕的新院長這個新聞,醫院同僚肯定把自己這過期舊聞給翻篇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機場,坐上午的航班回到南州。
飛機降落之后,乘客開始陸續下飛機,就在人走的差不多的時候,突然有一位男乘客無聲無息的倒地,一旁的年輕空姐慌了神,尖著嗓子驚呼:“先生您怎么了?先生!”
第五章
木蘭本來已經走到機艙門邊了,聽見這兩聲驚呼,職業的本能讓她又折返回去.
就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躺在地上,身邊放了件Moncler的羽絨服,臟的不比農民工的工作服強多少,身上還挎著相機包.
此刻倒在地上緊皺著眉頭,還尚有一絲神智。
木蘭跪在他身邊,數了一下脈搏,翻看了眼瞼,然后大聲的詢問:
“你的藥呢?有沒有戴在身上?”
那個男人艱難的抬了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黑色雙肩包.
木蘭迅速開始翻找,最后在側面口袋里找到一瓶硝酸甘油。
她果然沒有判斷錯,這個年輕人有心臟病,而且不是第一次犯了.
這么年輕就有心臟病恐怕是先天性的。
捏開他的下顎把藥片放在舌頭底下,空姐已經跑去通知了機場急救中心,救護車應該一會就能在停在登機口前接人。
喬木蘭稍稍松了口氣,分出點注意力打量了一下這個人。
看著風塵仆仆的樣子,這么厚重的衣服,顯然不是從杭州出發的,應該是在某處高原地區回來,在杭州轉機。
明知自己有心臟病還要跑去高原地帶旅游,而且還是一個人!
簡直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很快,救護車已經趕到,兩個男醫生登上飛機將病患抬上擔架。
就在這時,那個人忽然伸手,抓住了木蘭的手腕。
那只手已經根本沒有什么力度,只是虛弱的攏著她的手腕,就像溺水的人,本能的去抓住任何能觸碰到的東西,求一絲生的可能。
木蘭本來已經打算走了,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微妙,兩個陌生人之間,就這么無力的一握,卻讓她的心里生出一種責任感與關心,仿佛不能把他撂在這不管,于是她跟著擔架一起上了救護車,去往最近的醫院。
這一路上,那只手都沒有松,直到病人被送進手術室搶救,才被拉開。
木蘭等在門外,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有護士從里面出來:
“患者生命體征已經基本穩定了,過一會就會送去ICU觀察,我們已經聯絡上他的家屬,現在正在趕來,您方不方便留個聯系方式,萬一患者家屬想和您了解一下情況之類的。”
雖然是個陌生人,但是畢竟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倒下去的,喬木蘭多少有點懸心。
她留下了電話,直到護士走了她才想起。
自己的行李還在機場!
木蘭一拍腦門,急匆匆的往外走。
走廊對面同樣急匆匆走過來一個中年美婦,與她擦肩而過。
木蘭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那是患者家屬?
總覺的有點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不過沒有時間細想了,她的行李還在機場召喚她,木蘭腳步匆匆又急著打車回了機場。
此刻南州的某一棟別墅里,陸家人正在吃午飯。
昨天晚上,陸熠辰急吼吼的從安吉趕回來。
狗也忘了,行李也忘了,結果一進門,就知道自己上當了。
廚房里阿姨正在做飯,張羅的熱火朝天,母親顧長安慢條斯理的往水杯里放了兩片參片,看見他進門,忍不住笑了。
他的父親陸嚴知好端端的帶著花鏡看報紙。
哪里有像阿姨電話里說的那樣摔壞了腿?直到廚房里走出個年輕姑娘,坐在了顧長安身邊,然后陸嚴知轉過頭,仿佛早跟他打過招呼似的,對他說:
“這是小余,你余伯伯家的獨生女,你們認識一下吧。”
陸熠辰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的父親,堂堂新星集團的董事長!為了騙他回來相親,居然謊稱自己從樓梯上跌落摔斷了腿!
說出去,簡直天大的笑話!
陸熠辰只覺得頭疼。
跟那個余小姐很客套的打了招呼。
那個余小姐也是大家閨秀,眼色伶俐,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恐怕這相親對象是被哄騙回來,可能壓根沒有什么婚姻方面的打算,于是簡單吃過飯,寒暄幾句便找借口離開了。
余小姐一走,陸嚴知對著兒子發了好一通脾氣,說他沒有禮貌,對人家女孩子不熱情,給他丟了臉。
陸熠辰不敢頂嘴,只好聽著,憋了一肚子的氣,氣的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肯起來。
陸家家教嚴,規矩大,小輩的孩子從來不許賴床,只是今天顧長安知道他心里有氣,便縱著他,直到中午午飯時候阿姨才來叫。
簡單洗漱了,陸熠辰下樓到餐廳,發現陸嚴知不在家。
怪不得自己擾亂家規還能睡這么安穩。
陸嚴知不在家,此刻陸啟軒卻在家,正西裝革履的坐在那吃午餐。
陸啟軒是陸熠辰的哥哥,如今新星集團的ceo,陸嚴知近兩年不大管事了,小兒子陸熠辰無心經商,新星的日常事物都交給長子陸啟軒在管。
陸家的不成文規定,只要有時間每周回家來吃一次飯,只是一家子都是大忙人,尤其陸啟軒,很難見一面,今天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陸熠辰在陸啟軒對面坐下:“哥,你是回來暗中考察我的吧?”
陸啟軒喝了口粥:
“可不?明天新星分院可就交到你手上了,這可是集團踏入醫療界的第一步,成敗很關鍵,我當然得來督促督促你,你說你,從國外回來就不回家,電話十個有八個不接,一直在外頭玩,把醫院放在心上沒有?”
陸熠辰剛起床就聽見這一通數落,心里膩煩的很:
“哥,你怎么越來越像爸了,動不動就數落人。”
陸啟軒瞪他一眼:“數落你還不是為你好。”
陸熠辰喝了半杯溫水,問:
“你怎么一個人回來,嫂子呢?”
這一問,倒給陸啟軒問的長嘆了一口氣:
“你嫂子去米蘭了,比我都忙,這一去要半個月,說是開什么明年春夏新款的研討會。”
陸啟軒拿筷子點點桌面,絮絮叨叨起來,半點總裁的樣子也沒有了:
“現在才十月份,搞什么春夏?”
陸熠辰笑起來:
“你跟嫂子結婚這么多年還不知道時尚圈永遠提前啊?新星不是投資了幾個服裝品牌么。”
“我哪能管那么多瑣事。”
陸啟軒突然想起:
“你昨天親自給安吉的分公司打電話是派車接什么人啊?”
一提這個事,陸熠辰就生氣:
“這瑣事你倒管了,我被爸騙的!急著往回趕,把Lucky 丟了,一個好心人給我把狗找了回來,當時正下雨,我派車送人家回去。”
“因為你難得用一次公司的資源啊,安吉的經理接到你電話以為有什么大事呢,給我打電話匯報,你怎么不給她叫個出租車?”
陸啟軒一碗粥三兩口就喝完,阿姨又盛了一碗端上來。
對于老爺子騙他相親的行為,陸熠辰越想越氣簡直不想提:
“我那會還有時間搞打車軟件?當然是哪方便找哪了!”
第六章
“你爸爸也是越老越不像話了。”
顧長安親自端湯來,在陸熠辰身邊坐下。
陸熠辰倒笑了:
“媽,你又說爸老,他知道了又生氣。”
顧長安伸手盛湯,就憑這雙手,也實在看不出她已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指纖細,骨節勻稱,皮膚白皙,所謂皓腕柔夷。
她輕輕抿嘴笑,帶些微俏皮:
“他生什么氣?當年他追我的時候,我就嫌他老。”
顧長安的氣質是溫潤寧和,這種穩重端方沒有幾代的培養沉淀不會有。
要說起顧家,家譜往上追溯到舊時前朝去,正經的貴族世家,說世代簪纓也不為過,家里出過幾個貴妃王妃,后來到了打仗的時候也是正經為革命做過貢獻的。
如今這一代,顧家知識分子居多,除了弟弟顧長樂和陸嚴知一起把新星集團發展壯大了,剩下兄弟姐妹大多是搞學術研究的。
這樣的家風之下,培養出的女兒都是才德兼備,不管身處在哪里,總歸是熠熠生輝。
當年的藝術圈里,有兩個著名的美人。
一個是畫家岳明珠,另一個就是顧家長女顧長安。
岳明珠當時嫁給舒柏青的時候,所有人為之祝福,金童玉女,佳偶天成,顧長安還去喝過喜酒,可是后來,君有兩意,兩相決絕,結局并不美好。
倒是顧長安,一輩子順風順水,大約是名字起的好。
長安長安,一世長安。
當年的陸嚴知在沃頓讀MBA,顧長安在哥大修藝術史,他大她十歲,一個剛過而立,一個正當雙十,在華人圈子的聚會上,陸嚴知慧眼識人,見顧長安第一眼,只覺得是風華絕代,被收走了魂魄,從此就盯上了顧長安,經過好一番辛苦而熱烈的追求,終于如愿抱得美人歸。
這陸嚴知也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朝看上了顧長安,這輩子就盯著這一個人,幾十年來從不在外面捏花惹草,這在他身處的圈子來說,可算是珍惜品種了。
似乎是家風熏陶,陸嚴知如此,兒子有樣學樣。
陸啟軒結婚以后也是如出一轍,看自己老婆怎么看怎么好,妻子不過出差個十幾天,這不就在飯桌上抱怨開了。
只不知道陸熠辰以后結婚,是個什么模樣。
陸熠辰不像他哥哥從小聽話,凡事都他自己拿主意,下定了決心的事情,誰說也不聽,脾氣是又臭又硬,小時候不知道挨了陸嚴知多少揍。
陸嚴知本來打算讓兄弟倆都進集團來,可是陸熠辰就是一心學醫,好在顧長樂打算開辟醫療行業這一塊,陸熠辰這才好歹算為家里出了力了。
只是,雖然工作上總算順了顧嚴知的心意,陸熠辰32歲單身這個事又讓當爹的看著很不順眼。
以陸熠辰的條件,在外頭那叫鉆石王老五,單身貴族,越單身越金貴。
在他父親眼里,可不這么認為,那叫沒正事的光棍,討不到老婆。
所以才出現昨天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南州醫院的員工大會,是專門為著新星分院的正式營業而開的。
早上喬木蘭踏進醫院的時候就發現,風向果然是變了,不過兩天的功夫,她那點八卦早被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路往會議廳走一路就看見這全院的女員工各個春風滿面,尤其小護士們,護士服之外能打扮的地方都打扮了,看著這場面,木蘭就知道自己是錯過了什么有關新院長的大新聞。
一進會議廳,就看林平兒坐在倒數第五排,伸長了脖子張望。
木蘭坐到她身邊,拍了她肩膀一下,只見林平兒一臉的痛心疾首,抓著她的手狠拍了幾下:
“失策了,失策了!你看看這群妖精,提前兩個小時就來占座!”
“到底何方神圣啊?搞的跟明星見面會似的?”
林平兒迅速匯報情況:
“據昨天值夜班的護士透露,今天早上六點多的時候,新院長就來了,好像是來找你們科林主任,新院長大名叫陸熠辰,是新星集團的二公子!”
林平兒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越說聲越大,不過竊竊私語的也不止她一個人,現在會場簡直是鬧哄哄。
木蘭很是無奈:“你們這幫花癡少女是被富二代光環蒙蔽了雙眼吧,至于嗎?”
林平兒底氣十足:
“重點不是富二代,重點是長的帥!”
說著,用手機迅速打開了醫院內部的論壇,置頂飄紅的那一條,題目夸張驚人。
“拍到了!拍到了!天神下凡!高清特寫出爐!”
底下已經跟了幾千條帖子了,上次論壇里這么熱鬧,還是集體漲工資的時候。
說是高清特寫,其實也沒有多高清,不過是手機倉促之間抓拍的照片,還有幾張有點糊。
不過,就這么幾張渣技術抓拍,連木蘭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新院長確實長的帥了。
有一張全身照,陸熠辰正經過一樓大廳,步子邁的大,越發顯的腿長,白大褂像天然反光板,整個人亮的發光,最絕的是那眉骨和鼻梁的比例恰到好處,顯的眼睛深邃,這么遠的照片還能看見睫毛,底下評論都說,是睫毛精本精了!
再結合他的身份,那是翩翩佳公子無疑了。
林平兒往下刷著評論,看的正熱鬧,臺上麥克風響起幾聲雜音,會議廳全體迅速安靜下來。
臺上領導們開始逐一落座,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陸熠辰的牌子,當陸熠辰走上臺的時候,木蘭感覺林平兒的呼吸都摒住了。
而主席臺上的分院院長仿佛不知道自己備受關注,或者說習慣了關注,只是端正的坐在那里,認真的看手上的資料。
大院長按例開始冗長的會議致辭。
之前每次開這種大會,領導講的口沫橫飛,臺下的聽眾聽的昏昏欲睡都在玩手機。
今天可大不相同,最起碼,女生沒有人玩手機的,一水的抬頭挺胸盯著主席臺,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樣子,只是目光都聚焦在陸熠辰身上。
木蘭覺得,要是目光有溫度,此刻這個新院長頭上恐怕要開始冒煙了。
“下面,有請新星分院的陸熠辰院長講話。”
這一句,提起了大伙的精神,掌聲爆發如雷鳴。
陸熠辰一直坐在邊上,只是個子比別人都高,坐那不動也顯得尤為突出,此刻調整了自己面前的話筒,說了第一句話:
“首先,感謝大家對我的歡迎。”
一開口,嗓音真沒有辜負那張臉,低沉悅耳,簡直是享受。
木蘭耳朵動了一下,又細細聆聽,越聽越覺得在哪聽見過這個聲音,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新星醫院的建立是南州第一醫院踏出的重要一步,是對醫院經營新模式的一種探索……”
當長篇大論的官話講完,臺下花癡少女們還覺得余音繞梁,意猶未盡的時候,木蘭腦子里迅速的劃過一道光,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仔細看了看陸熠辰。
是他!不會吧?
這世上會有這么巧的事情?
第七章
木蘭猶自怔仲,而臺上的陸熠辰已經大步離開了會場。
這場大會最重要的人物是陸熠辰,最重要的事,是他在會議上宣布的關于南州醫院往新星分院人員調動的具體安排。
護士長級別以下的護士調動以抽簽決定,醫生的調動由各科室領導會議研究討論之后給出人選,而所有實習醫生,在通過最后考核,確定留院之后,再進行抽調。
如此一來,調任名單最先出來的就是護士。
因為抽簽決定實際上就是在拼運氣,所以林平兒這幾天天天春風拂面,慈眉善目,誰有什么要幫忙的一準答應,說是要給自己攢人品。
三天以后,當她歡歡喜喜的從護士長那回來,木蘭就知道,她這人品是沒白攢,每天嘴里念念有詞的什么轉運咒也沒白念。
肯定是抽中了。
果然,林平兒一走過來就豪言壯語的許諾:
“下班請你吃大餐!”
她們倆說吃大餐,其實不過是當年大學附近的自助烤肉。
薄厚得宜,五花三層的肉片在烤盤上滋啦啦的響,大把青菜碧綠的不像真的,攏在白瓷深碗里,倒像束花似的。
林平兒端了盤生蠔,只輕輕點一點芥末,一口吞下去,眉毛挑了一挑:
“鮮!”
當年上學的時候,這家餐廳才剛開業,三百塊一位的自助,對于學生來說,實在奢侈了些。
林平兒當時念護理學,在學生會認識木蘭,兩個人每每經過餐廳門口,林平兒都說,如果期末考的好就獎勵自己來大快朵頤,可是她總是掛科,一直沒有吃上。
后來還是已經工作的杜垂楊請了她們倆來吃。
那時候,她覺得多幸福啊,這世上的好東西,他總會一樣一樣帶給她,以后的生活,也一定會越來越好。
少年時候仰望難得的東西,總是叫人心心念念,覺得是天下最好的。
比如這家三百塊的自助餐廳,比如當年愛過的人。
觸景生情,這頓飯木蘭吃的莫名有點惆悵。
林平兒不惆悵,她的前途正是一片大好,新星分院的員工宿舍條件很優越,60平方,兩人一間,以后不僅工資上漲,連房租也省了,吃三百塊的自助,肯定不是問題。
吃完飯,天已經黑下來,兩個人決定重新回到學校故地重游。
其實木蘭博士還沒有畢業,勉強還算個在校學生,從側門進去,迎面就是女生宿舍,木蘭住在林平兒前棟,兩人各自看著自己曾經住過的那棟樓,看著過去那扇窗里的燈火,仿佛會有昔日的室友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問一句,你給我帶飯了沒有?
那時候嘻嘻哈哈,無憂無慮,前途是未知而光明的,渾身充盈著使不盡的力氣。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朝夕相處的人們各自天涯,那扇窗里不知又是住著哪幾個學妹了……
而自己終究是風塵仆仆,用盡了力氣,依舊孑然一身。
時光流轉,一切仿佛昨天,當年的自己哪能想象有一天自己能和杜垂楊一刀兩斷呢?
其實和杜垂楊真正談戀愛也不過一年多。
那時候,正是盛夏,她從導師辦公室出來,在臺階下就碰見了杜垂楊。
他當時已經在工作了,剛從助手升級開始獨立接案子,忙的不可開交,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他。
黃昏的光溫暖的像融化的太妃糖灑在杜垂楊的身上,他就站在階下笑著看她,說:
“你的生日你自己都不記得了?”
那種驚喜,是難以言表的。
她那個時候傻傻的,站在臺階上只會笑:
“你不是還記得嗎?”
他帶她去吃飯慶祝,買了蛋糕,她數著蛋糕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燃著瑩瑩的火苗,她合攏雙手,許下那個一成不變的愿望。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十四歲?在收到別人的情書時,懵懵懂懂的腦海里閃過杜垂楊影子的時候?
從那以后的每一根加上去的蠟燭,都承載著那個愿望,她在心里默念:
“希望我和垂楊能攜手同行,長長久久。”
閃爍的火焰照亮了木蘭笑意瑩瑩的眼睛,那張眼里的微光落進杜垂楊的眼底,仿佛航行的船只,望見指路的燈塔。
之后,趁著月色,在校園的松林里散步。
木蘭在前面走,月光皎潔,灑在她的臉上,映的那張臉白如細瓷。
她悠然的走著,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呀,只覺得飄飄蕩蕩,像騰云駕霧,快樂的不得了,簡直想唱歌。
就在那個時候,杜垂楊走到她身邊,牽住了她的手:
“木蘭,和我在一起吧。”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叫《秘密》。
里面說,如果一個人的愿望足夠迫切,那么整個宇宙都會回應她。
宇宙聽見了。
那一刻,木蘭就是這么覺得的。
宇宙聽見了她十幾年的愿望,聽見了她每一次為他騰起的心跳聲,聽見了她寫滿了筆記本的那些少女心事。
“那你會愛我多久?”她傻傻的問。
杜垂楊笑了,笑的那么好看,他的眼底攏著霧。
此刻霧散了,有月亮升上來。
他指著旁邊的松樹:“像它一樣長久。”
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
就是這么開始的,她和杜垂楊。
開始時多么美好,美好的像個夢……
可是再美的開始又有什么用呢?夢是終究要醒的。
再美的樂曲如果戛然而止,也只有掃興而已。
銀瓶欲上絲繩絕,最后不過噗通一聲,墜回那幽暗的深井里去。
從學校出來,她和林平兒打車回家,司機先送林平兒,木蘭一個人坐在后排,吃飯時喝了幾杯酒,散步時沒覺得,這會上了后勁,覺得很困,呆呆的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
為了方便上班,木蘭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小公寓,是多年的小區了,走進去要穿過一個巷子。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巷子里的路燈老化了,只有極微弱的一點昏黃燈光。
平時巷子里有個出餛飩攤的老大爺,攤子邊上總有幾個人坐那吃餛飩,攤子上掛著盞大燈,照的通亮,可是大爺今天沒出攤。
之前木蘭從來沒覺得這巷子有這么昏暗過,此刻安安靜靜的一個人走著,竟然有點心里發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隱隱約約的,喬木蘭就覺得,后面有人跟著她。
她走的快,那個人就走的快,她放慢腳步,那個人就跟著放慢腳步。
余光瞟著,是個高個子男人的身影,她不敢細看,只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匆匆的走,在心中默默地祈禱,希望樓下打牌的幾個阿姨還在。
短短一條巷子,走起來卻覺得長路漫漫,等她聽見嘩啦啦的麻將聲的時候,只覺得走了有十萬八千里,腿都軟了。
這時她終于有膽子回過頭去,可是身后,已經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