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連綿綿下了一周的雨,想來正是寫這部電影的好時節。
一年有余之后再次走進影院,遇到的就是這部《天才捕手》。它很美,卻是部注定不會大火的影片,就像當年的《黃金時代》。它安靜,充滿詩意,可以戳中某一個群體,為它哭為它笑,卻不會成為一群人的狂歡。
《黃金時代》最起碼講了一群作家,里面有我們耳熟能詳的魯迅、蕭紅、丁玲,可是《天才捕手》有什么呢?它講了一個編輯,一個活在上世紀的美國編輯。做書人往往藏身于寫書人的背后,這是一個常年被視作隱形的職業。那個時代,編輯尚且有著高度的專業尊重,擇一行,便擇了一生;為之鐘情,享受它的樂趣,連帶它的苦痛,一并包容。而如今,新媒體遍地開花,編輯到處都是,尊重讓步于迎合,文學讓步于市場,我們似乎迎來了最好的媒體時代,也迎來了最壞的內容時代。
不好意思,我便是這時代的一個編輯。
原本,我無意去看這部電影,國外遇冷,前期宣傳少,對它的認知完全空白。因緣際會,不經意間知道這部電影改編自曾經讀過的《天才的編輯》,瞬間熱情滿漲,旋即拉著小伙伴一起訂票。
那時才發現上映不過數日排期已經寥寥可數,縱有影帝影后加持,依然逃不過觀眾的篩選,時也,命也。于這部電影,于編輯這個行業,都是一樣。
《天才捕手》:誰不是生而疏離,至死孑然
我很想寫它,為流逝的人和人心,為那本讀了一半無疾而終的原著;是以,從影片開始的那一刻就神經緊繃,生怕錯漏某一個細節。
漫天的細雨,陰暗的天空,西裝革履的人頭攢動,步履匆匆。而這雨中,有一雙失望太多次,以至于平靜到有絲絕望的眼睛,那是托馬斯·沃爾夫。轉瞬間,鏡頭切換到珀金斯的辦公室,看著科林大叔的臉和小窗外滴雨的天空,若不是早知故事發生的地點,恍惚中,我會以為它置身英倫。
珀金斯,是位嚴謹克制的編輯,一如影片給人的感覺。話不多,鉛筆在書稿上沙沙作響的聲音清晰可見;一頂禮帽,面孔既不親切,也談不上嚴肅;全部的目光都投注在書稿上,連嘴角的笑都不曾有放肆的弧度。他有一個性格活潑的妻子,一群可愛美麗的女兒,沒有兒子略微遺憾,家庭很溫馨。
. . . a stone, a leaf, an unfound door; of a stone, a leaf, a door.
And of all the forgotten faces.
Which of us has known his brother?? Which of us has looked into his
father's heart?? Which of us has not remained forever prison-pent?
Which of us is not forever a stranger and alone?——Look Homeward,Angel
石塊、落葉、一處尚未尋到的門,在石塊、落葉、門之中,在所有被遺忘的面孔后面,誰曾知悉他的兄弟?誰曾洞識過他的父親的內心?誰不曾被遺忘在永遠禁閉的囚牢中?誰不是生而疏離,至死孑然。——《天使,望故鄉》
當一紙紙書頁鋪陳在珀金斯的眼前,低沉有磁性的朗讀聲緩緩地響在我們的耳邊……伴著晃悠的火車,穿梭過擁擠的人群,珀金斯合上稿件,作出了決定。
沃爾夫是那時的落魄書生,仍舊保留著一股文人的傲氣。不待他人的再一次拒絕,便沖上門去搶回自己的書稿。他堅信筆下的文字,高呼著“世界需要詩歌,不然這些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闊論自嘲之際猛然聽到珀金斯的認可,他欣喜若狂,將自己的作品全權托付與珀金斯;此后,更視他為自己唯一的朋友,“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交過朋友,直到遇見你”。
《天使,望故鄉》的成功鼓舞了沃爾夫的創作,他寫下幾千頁的書稿,裝了滿滿三箱,那是《時間與河流》最開始的樣子。為了修改作品,珀金斯和沃爾夫朝夕相處9個多月,這是影片中我最愛的一段戲,專注、自我、癲狂、火花四濺。
這段戲用蒙太奇式的剪接融合了電影里所有的重要角色,有珀金斯、沃爾夫,還有他們的家人。珀金斯展現了自己作為一個編輯的專業和作為一個朋友的親切,在沃爾夫的寫作中悉心指導,那場景猶如學生時代的作文課。在下班路上,在酒吧里,在珀金斯的辦公室里……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爭辯。沃爾夫有著極高的創作熱情,刪減書稿的同時會寫出另外幾百頁的新內容,面對珀金斯的建議也曾不忿地反駁,“幸好托爾斯泰當初沒有遇到你,不然他的War and Peace會變成War and Nothing”。
他們的工作狀態激怒了沃爾夫的愛人艾琳,她為沃爾夫放棄了家庭、丈夫和孩子,無法忍受在愛人的生活中有任何人比她更重要。從她與珀金斯的初見便展現了隱忍的敵意,其后更是吞食安眠藥以死相迫。如果要從《天才捕手》里找出一場高潮的戲份,大概就是它了。珀金斯無奈、沃爾夫驚慌、艾琳絕望,融合在一起,透著滿心的涼。無論是身為朋友的他和他,還是身為愛人的他和她,注定不會有太好的結局。
沃爾夫對艾琳的忽視讓珀金斯驚詫,對菲茨杰拉德的嘲諷讓珀金斯失望,“我們相識多年,但你的殘酷依然讓我震驚”。
決裂后,沃爾夫再一次去了珀金斯的辦公室,同樣是個雨天,他透過小窗往外看,緩緩地說著自己的過往,離開父親,離開家鄉,從此再無相見。隨后,他踏上了旅途,不久便病倒,與珀金斯陰陽相隔。“河流從他門前緩緩流過,幾經波折又流回到原來的地方”。
珀金斯和沃爾夫作為朋友如父如子般地相處多年,他發掘了一個天才,他釋放了對方的天性。當他們一起用腳步為音樂合拍,當他們在碼頭久別相逢,當他們在沃爾夫舊居的陽臺一起俯瞰這城市的冷暖,那些時候,是否會料到這樣的結局?
與影片不同的是,沃爾夫的絕筆信在他離世前就抵達了好友手中,珀金斯還寫了回復。他說,“收到你的來信我無比高興,但別再寫了,這一封就已足夠。我將永遠珍惜。我也記得那一個神奇的夜晚,記得我們俯瞰這座城市的樣子。我一直想再回到那里看看,但也許不去更好。”
一直是這樣,回憶總比現實好,寫下的總比看到的好。
但,我們都知道,無論發生什么,他們對彼此的感受都不曾改變。這封寫給珀金斯的信成了沃爾夫的書面遺言,同樣的,之后珀金斯紀念沃爾夫的文章也成為了他的絕筆。
在獵奇新聞頻出、無論性別都能被戲說激情四射的當下,要想以傳記方式工整地呈現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是一件難事,或者說,是一件不討喜的事。日新月異的變化下,觀眾已經厭倦了一成不變的平淡,跌宕起伏的噱頭才能凸顯觀影的酣暢淋漓。有多少人看過沃爾夫的書,有多少人對珀金斯感興趣,或許,奔著科林大叔、裘德·洛和妮可而來的人更多……這就是現實。
那晚在影院,人本就不多,在場人也并非全心投入,對被大片養刁胃口的觀眾而言,它終究太過平淡了。可是,我卻很喜歡。我不學電影,也不會談里面所謂明顯的弱點,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著:很久,沒有看這樣一部干凈的電影了。
科林大叔沉穩深邃,可靠而安靜,他一向擅長此道;裘德·洛像一團火種,隨時都在燃燒,如煙花燦爛,驕傲自我,面孔卻透著蒼白;妮可優雅,又帶著些神經質,這在《時時刻刻》中我們就已感受到了。當她以那樣一雙眼看著珀金斯,我絲毫不懷疑她會開出那一槍;想一想,若她去演閣樓上的瘋女人伯莎也是極為合適的。
《天才捕手》很美,布滿靜謐的詩情,是寫給某個群體的情書。它文藝,卻不清新,充滿那個時代的冷調復古,克制謹慎,又璀璨癡狂。在細雨的沖刷下拉開了序幕,又在雨幕中慢慢消逝。當《阿夫頓河靜靜流》的音樂響起,他在地下沉睡,他伏在書桌旁流淚,熒幕漸漸淪入黑暗中,我想起了珀金斯對女兒說的那句話:Sometimes people just go away,走這一遭,誰又不是生而疏離,至死孑然!
《天才的編輯》:沒有什么比一本書更重要
影片名為Genius,被譯作《天才捕手》,與書名《天才的編輯》營造的模棱兩可有異曲同工之妙。麥克斯威爾·珀金斯,他既捕捉天才,為他們編輯,同時,自己也是這個行業里的天才。
他一生,從沒有遠離工作,住院前被胸膜炎和肺炎折磨良久,依舊拒絕休假,直到被妻子喊來的救護車接走。他似有所感,跟家里的廚娘告別,叮囑女兒處理床邊的兩部手稿,其中之一的《從這里到永恒》成為他天才的最后證明。入院不到一周,就離開了。
他是當時美國最受人尊敬、最有影響的圖書編輯,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沃爾夫成名的推手。而他,自始至終對自己的定位都是編輯,“書是屬于作者的,我能做的是將它以更好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影片的改編只是攫取了書中的一部分,不必好奇為何只重點講述珀金斯和沃爾夫。正如詹姆斯·瓊斯信中所言:“生活不會讓這種事情重演,他的機緣是屬于托馬斯·沃爾夫的,不屬于我”。他們之間,終究是不同的。
可《天才的編輯》書中不只有沃爾夫,還有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安德森、瓊斯等人。
在珀金斯的職業生涯中,他致力于尋找時代的聲音,力推年輕有才華的作者,單槍匹馬挑戰幾代人固定下來的文學品位,掀起了20世紀美國文學的一場革命,某種程度上改寫了“編輯”這個職業。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一個編輯在作者的手稿上下那么大工夫。
對此,書中的描述極其貼切:
對待作者,他是一個監工,更是一個朋友,想出書名,構思情節。他像一個心理學者,一個開導失戀的人,一個婚姻顧問,一個職業經理,一個無息貸款人,忠實地為作者服務。
菲茨杰拉德欲娶澤爾達為妻,只待自己一朝成名,珀金斯幫他做到了;
他為海明威粗魯的用詞感到困擾,不小心將要討論的字眼寫在了日歷的“今日要事”中,結果被古板的老板看到,差點被當成問題人士;
沃爾夫的《時間與河流》堆了滿滿三箱,他將此書琢磨成器,亦是美國文學史上的一段驚人事跡。
……
菲茨杰拉德寫給海明威的信中稱珀金斯是“我們共同的父親”,在他逝后五年,海明威把《老人與海》獻給他表示敬意,沃爾夫稱他是“勇敢而誠實的人”,并用《時間與河流》向他致意……珀金斯與他們結伴上演悲喜劇,我無法想象,當菲茨杰拉德為賺錢去好萊塢寫劇本,當他說出“海明威完了”,當沃爾夫與他決裂,他會是何種心情。
埋骨書堆,將一生獻給文字,珀金斯卻從未寫作,他是編輯,由始至終。他只是盡力搭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橋梁,等他殫精竭慮完成編輯工作,又禁不住捫心自問:我這么做真的讓書變得更好嗎?還是,僅僅讓它變得不同而已。
戰亂、大蕭條、歷經迷惘一代,近半個世紀中,這位編輯與偉大的作家們同路而行,一顆心為文字而生,敏感脆弱,相互羈絆,“他視文學為生死攸關的大事,沒有一件事能像書那么重要”。
書名是《天才的編輯》,而非偉大的編輯,盡管他確實如此。但職業選擇是無所謂偉大平凡的,珀金斯選擇了編輯,虔誠地接受了這個行業的命運。在情懷和理想被濫用到空洞的如今,很多詞語已經承擔不起這本書傳達的重量。
與書中相比,編輯仿佛一個漸漸死去的行業,曾經讓它鮮活的靈與肉被層層剝離,那種執著、謹慎與精確的數字流量是背道而馳的。那時的他們談論文學,如同生命。而文學,在這個時代,在我們眼中,是最被高估又最被看輕的事。
電影初上映后,似是而非的評論漫天都是,有一篇文章寫道我們是否還需要天才的編輯,忍不住哂笑,為何就不能干脆地承認是培育天才編輯的土壤越來越少了呢!這與沃爾夫上門拿回書稿相比,才是真實的可笑。
梁文道曾說,如今文藝的人要裝俗才會被大家認同,這很可悲。確是如此,誰也無所謂優越,在彼此眼中,每個群體都是病態的人。
文學和故事是關乎生死的問題,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裝飾品,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謂盛世去踵事增華的東西……它們真的是那么嚴肅的跟生死問題相關的東西。不說它們,不寫它們,那些作者就等于白活了。
《天才捕手》的書和電影都很美,可那種美不在于里面寫了多少偉大的作家,請來多少著名的演員。它們的美,流淌在整個大環境里,那時的人可以高談文學和詩歌,可以放浪形骸,自戀張狂,可以如山,可以似火,極盡蕭索,也極盡熾熱。
畢竟,那些生死攸關的事,都發生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