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斯韋爾·珀金斯是誰?
這個陌生的名字,隨著一部正在熱映的電影《天才捕手》進入大眾的視野。
電影《天才捕手》中珀金斯與他的同事
怪異的著裝是他給人最初的印象——一頂除了睡覺永遠沒有摘下過的七號大的灰色淺頂軟呢帽,搭配著看上去似乎一個優雅紐約人的衣著。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相當不講究,幾個女兒都常說他的西裝肘部的面料被磨得隱約可見里面的白襯衫,所有衣服舊得像二手貨。
但他從不搭理,他始終贊美寬邊軟帽是“獨立之帽,個性之帽,美國之帽”。
電影中科林·費爾斯飾演的珀金斯
如此怪誕,你也許會猜測他是一個藝術家或者作家,但他的老板麥考米克卻對此非常質疑:“他的拼寫很差,標點亂用,至于閱讀,連他自己都承認“慢得像頭牛”。
直到,他對友人說:“沒有什么能比一本書更重要的了!”
直到,他力排眾議對新作家如對文學般的堅持之后——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把《老人與海》獻給了摯友;托馬斯?沃爾夫將《時間與河流》的前言留給這位無畏、堅定的長輩;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則更為親切地稱他為“我們共同的父親”;
霎時間,世人才發覺這位名叫麥克斯韋爾·珀金斯的編輯,儼然已成為打造20世紀美國“美國迷惘一代”三位天才作家身后的那位巨匠。
沃爾夫《時間與河流》的前言
一
1918年春,一部被同行稱為“根本讀不下去”的短篇小說《浪漫的自我主義者》轉到了珀金斯手里。“事實上,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收到寫得這么誘惑力的小說書稿了。”珀金斯即刻給這位身在軍營的年輕作者回信。菲茨杰拉德深受鼓舞,甚至花了六個月重新刪改了自己的小說。
“珀金斯總像一個老牌的藥劑師般將他的作家帶到讀者的眼前。”然而出版的過程不像同行評價珀金斯那樣一帆風順。珀金斯的孤注一擲并沒有讓《浪漫的自我主義者》得到出版機會,但對珀金斯與費茨杰拉德來說,這段曲折似乎是通往成功的一次考驗。
現實與電影中的菲茨杰拉德
相隔一年菲茨杰拉德就帶來了他所謂“絕對具有大長篇意圖”的小說《名師的培養》。“從第一次讀你的書稿起,我們就相信你會成功”珀金斯的肯定讓菲茨杰拉德更加充滿了信心。
接受珀金斯的意見幾經修改并將其改名為《人間天堂》后,1920年3月26日,《人間天堂》就像整個時代一面飄揚的旗幟,它不僅引起文學評論界的廣泛注意,銷售也勢如破竹。
幾年后,菲茨杰拉德的新作《在灰燼堆里與百萬富翁》也經歷了同樣的命運,在珀金斯的堅持下改名為更能詮釋主旨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使得菲茨杰拉德與這部小說一起永遠地被記錄在了文學史里。
珀金斯除了是作家的摯友,是文學顧問,甚至充當他們的私人提款機。當菲茨杰拉德因為自己妻子換上精神分裂后而酗酒成性,當經紀人哈羅德·歐伯無法再為他擔保時,珀金斯就曾出手救急,一次性借給這位當時已三十好幾、被人視作過氣作家的老朋友三萬美元。
不過在他清醒之時,也曾為珀金斯尋找到了一匹“千里馬”。
晚年的珀金斯依然在崗位上堅守
二
1924年10月,菲茨杰拉德向珀金斯推薦一個人,那是一個客居法國的美國青年,為《大西洋兩岸評論》寫稿。
兩個月之后,一個包裹送達紐約市海關,里面裝著一本在法國出版的短片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里》。作者就是幾個月前菲茨杰拉德說道的“那個海明威”。珀金斯告訴菲茨杰拉德,“這本書通過一系列簡短的情節,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寫得簡潔、有力、生動。”
海明威隨即將《太陽照常升起》寄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菲茨杰拉德看了之后說,一旦讀者督導前15頁之后,就會覺得這本書寫得“真他媽好”。但珀金斯知道,污言穢語和不堪的任務描述可能導致整本書被禁,引來誹謗官司。
“我當然相信你的作品藝術上的正直。”珀金斯在信里寫道,希望海明威盡可能減少令人反感的粗口。
現實與電影中的海明威
海明威在回信里卻表示,在語言的使用上,他可以想象麥克斯和他的立場一致。每一個字詞,無不適經過他推敲是否有其他詞可替代再使用的。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海明威埋頭對校樣做最后的修訂,盡可能刪去他認為可以刪除的詞。
到1926年8月底,他已處理完珀金斯指出的不妥之處:將書中寫到“有史記載”陽痿的亨利·詹姆斯只稱作亨利;用破折號代替那些下流字眼;描寫西班牙斗牛時不再提它們那“令人尷尬的下體”。但在提到勃萊特·阿施利夫人時用的“婊子”一詞則仍保留,因為海明威堅持說,他用這個詞從來不是“點綴”,而是必需。
1926年《太陽照常升起》出版,報紙上寫到“讓麥克斯·珀金斯等諸多編輯相信,新一代作家——即使他們也許‘迷惘’——已經找到并掌握了多數千倍作家幾乎一無所知的寫作方式。一萬二千冊的銷量還在攀升,太陽升起來了……并且還在穩步上升。”
海明威與珀金斯成為了摯友。當他得知長期的熬夜工作令珀金斯的身體每況愈下時,他寫信督促他的編輯保重自己——“就算為了別的,也得為了上帝”。海明威邀請珀金斯加入他正召集的釣魚團,珀金斯卻回復,“但我從沒釣過魚,而且估計現在也釣不了,因為家里還有五個孩子等等其他事情。希望到六十歲的時候,我可以上路。但現在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也許珀金斯把剩下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性,留給了他視為“小兒子”的天才的作家——沃爾夫。
珀金斯(中)和海明威(右)
三
珀金斯幸運地從一個經紀人得知一部篇幅巨大、不同凡響的小說《啊,失去的》(失O Last),據說作者是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大個子,名叫托馬斯·沃爾夫。一輛車運來了一個巨大的包裹,里面只有一本書——《啊,失去的》。
整個紐約出版界,只有珀金斯讀完了,他隨即給沃爾夫寫信,認為書稿需要重新修改才回有出版的可能,他急迫地想見到這位無名作者。在被幾家出版社退回這部自傳性小說后,沃爾夫收到了這封來信,他興奮地回信:“您的夸獎之詞讓我充滿希望,對我而言堪比鉆石。”
現實與電影中的沃爾夫
1929年的1月,一個接近兩米高的黑頭發大個子擋住了珀金斯辦公室的整扇門,他就是那個無名作者——托馬斯·沃爾夫。初次編稿會談中,珀金斯就要求沃爾夫刪去一百頁的稿子。首當其沖就是開篇1337行介紹性的文字,在珀金斯的建議下,沃爾夫將書名改為彌爾頓詩歌《利西達斯》中的一個短語:《天使,望故鄉》。
1929年8月29日,這本書稿才終于審定。
在這個過程里,他們建立了緊密的個人聯系——有五個女兒的珀金斯,有了一個他從未有過的“兒子”;沃爾夫則有了一個他從未有過的、心智成熟的“父親”。但接著,就像父子之間經常發生的情況,兒子受不了了,他不要父親的管束,要獨自闖世界,只為了證明他靠自己也能有所成就。實際上,這一部分也就是根據珀金斯的傳記《天才的編輯》改編的當下正在熱映電影《天才捕手》的焦點。
電影中沃爾夫與珀金斯
“讓我們了斷這樁見鬼的事情吧,讓我們像男子漢一樣拿好槍。讓我們向前進,努力工作,無所保留,無可畏懼,無需道歉……”
沃爾夫把一封二十八頁長的親筆信念投進了郵箱。
沒有史料記載麥克斯·珀金斯讀這封信時的表情。可以知道的是他一邊讀信,一邊在空白處做了旁注,并且著手回信試圖挽回。
但當沃爾夫最終改換門庭轉投Harper出版社時,珀金斯雖心碎一地亦只能大方接受,絲毫不失君子氣度。可惜沃爾夫未能證明自己就染病早逝,在病床上還在一直糾結自己和珀金斯到底是恩還是怨。珀金斯被指為遺產執行人送別沃爾夫最后一程,這個除了睡覺從不遮下自己淺頂軟呢帽的“父親”,在看沃爾夫臨死前寫給他的信時緩緩地脫下帽子。
無論會發生什么——我有過這種“預感”,想過要給你寫信告訴你,無論將來發生什么,無論過去發生什么,我永遠會想你,懷念你,正如我永遠都會記得三年前的7月4日,你我在船上相見,然后我們登上高樓樓頂,感受下面這座城市和生活的所有奇特、榮耀和力量。
—— ? 你永遠的
湯姆斯·沃爾夫
四
海明威曾坦言自己喜愛托馬斯·沃爾夫的寫作,他急切想見到這個珀金斯的“世界級天才”。但交談之后,海明威卻對這樣“文學作家”并不耐煩。當他聽沃爾夫說一個作家不在某個最合意的創作場所就沒法寫作,他堅持說,人只有一個寫作的場所,那就是頭腦。他認為沃爾夫就像一個天生的但未受訓練的拳擊手:他稱之為“作家中的普利莫·卡爾內拉(第一個獲得重量級世界冠軍、身高一米九七的意大利拳擊手)”。
身高近2米的沃爾夫
海明威沒有出席這位“同門”的葬禮。這時的他自大狂妄已經不著邊際,就連曾經的摯友菲茨杰爾德下葬時,他也身在古巴沒有發回任何音訊。
海明威曾經敬佩菲茨吉拉德的才華,喜歡和他在一起;然而他目睹菲茨杰拉德時長陷入捉襟見肘的財務困境,眼見他說要寫某本書,說了很久卻總是難產。菲茨杰拉德甚至告訴海明威,自己如何為了發表而修改,如何把小說改成雜志喜歡的那種樣子,這種花招令海明威震驚。菲茨杰拉德覺得:只有從雜志上賺夠錢,才能夠寫出體面的小說。海明威則回擊道:要么努力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要么就是傷害自己的才華。他稱菲茨杰拉德寫出的短篇小說為“排泄物”。
電影中的海明威與珀金斯
他相信菲茨杰拉德已經墮落到追求廉價的“愛爾蘭式的喜歡失敗,背叛自我”。在海明威看來,只有兩件事能讓菲茨杰拉德這樣的作家恢復狀態:一是他患精神病的妻子死掉而不再糾纏他;二是他的胃徹底完蛋,這樣他就再也不能喝酒了。
菲茨杰拉德這個曾經轟動文壇的天才,最終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臟病突發,年僅44歲,遺留一部未完之作《最后的大亨》。他死前已破產,遺囑中要求舉辦“最便宜的葬禮”。
隨著1961年7月2 日愛達荷州民宅里的槍響,珀金斯的最后一個門生也離他而去,珀金斯的天才時代結束了。
有人很好奇,作為編輯的珀金斯,文學素養那么高,寫作水平高過很多寫作者,為什么不成為一個作家呢?這個問題,許多人都問過他。
他想了很久,回答:因為我是個編輯。
如今,距離珀金斯進入出版這一行已過一個世紀,這個行業的百年歷程簡直比菲茨杰拉德夫婦(他的妻子患有精神分裂)的婚姻還要坎坷。互聯網O2O把實體書店逼上了絕路,喬布斯讓手機成了閱讀終端,亞馬遜不斷推崇地kindle又可以看做是對紙質書籍的一大挑戰。
尤其在中國,交互系統把人類所有書籍一網打盡變成了數據庫,博客、微博、公眾號泛濫成災。許多人覺得文字毫無門檻,閱讀既如此隨意,那編輯根本可有可無。
市場本就不景氣,編輯自己的業務也變得參差不齊。曾有作家就遭遇這樣尷尬的情況:13萬字的小說發于編輯,編輯沒看出任何問題就想直接刊登,結果還是作家自己檢查的時候才驚覺——由于帶有東北說話習慣,13萬字中竟有2300個“就”字重復使用。
作家直呼:這個時代,不需要編輯!
這個難以暴富的行業形式不容樂觀。體制內的編輯以完成考核為最高標準,濫竽充數的圖書不在少數;體制外的編輯則被一種淺薄的商業機制所左右,將千篇一律的暢銷書流入市場。
著名的編輯出版人劉瑞林就對國內的圖書市場的現狀感到心寒——市面上最暢銷的書籍是雞湯學和生意經,其次就是工具書和教輔,再接下來是那些冠以暢銷、文藝、青春之名實則空洞無力的讀物,文學名著位列末席,儼然被歸入了小眾讀物的行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劉瑞琳
純文學期刊的編輯現狀也堪憂,文益君就知道很多作家的一個短篇寄到大型的雜志社出版社,審稿的周期竟然會長達1-2年,有些甚至第三年才傳來消息:您的作品已過初選,正在請主編審閱。
毫無道理的等待最終只有兩種結果:石沉大海或稿費低廉,不少作家就此喪失了對純文學創作的熱情,繼而轉投其余快銷、高回報、粗制濫造的文學創作領域。
電影《天才捕手》正是根據此書改編
圖書編輯圈眼下還充斥著“如何操作一本書”“如何打造一個作者”一類的說辭,編輯幾乎快與產品經理畫上了等號。正是這樣一個境遇,促使劉瑞林積極策劃《天才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的出版,因為有著珀金斯這樣的人,作者和讀者將是幸運的,就如珀金斯對“編輯”這個職業的最好詮釋——“文化價值才是賦予‘編輯’這個平凡工作更大的意義的核心。”
沃爾夫與腳下裝有《時間與河流》的箱子
時間回到1934年的春天,托馬斯·沃爾夫將三只裝滿《時間與河流》手稿的木箱搬到了珀金斯的跟前,珀金斯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時間與河流》成為了珀金斯編輯生涯最耗費心力的書,完成這部一百萬單詞的書稿編輯,足足耗費了他兩年的精力。當然沃爾夫也沒有讓他失望,用滿載而歸的榮譽回應了“父親”的心血。
放在當今中國,難以想象會有編輯愿為一個作家付出兩年的精力。其實任何時代從不缺少天才型的作家,但恰恰缺少的是甘于奉獻的幕后“偉人”。也許,正如麥克斯韋爾·珀金斯那部傳記的標題《天才的編輯天才的編輯: 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屬于偉人珀金斯的時代已經過去,今天的文學時代竟滿目瘡痍。誰,會是下一個天才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