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又到了杏兒成熟,黃云壓枝低的季節(jié)。望著滿樹黃亮亮紅通通的杏子,一些陣年舊事又紛至沓來,涌上心頭……
? ? ? ? ? 家鄉(xiāng)的杏樹很多,各家房前屋后,院里路旁,都長著一棵棵杏樹。村子左下邊有一片綿延上百畝的大樹林,草木茂盛,其中杏樹居多。窮鄉(xiāng)僻壤之間,杏子多為山杏,雖樹大根深,枝繁葉茂,但果小皮厚,肉薄味酸,難登大雅之堂,更不可與城里叫賣的新品種杏子同日而語,但在自小難聞果香的我們眼中,卻非同一般。
? ? ? ? ? 陽春三月,杏花如雪,熱熱鬧鬧,俏皮可愛,將蕭索暗淡的山村裝扮得油頭粉面,生機盎然。小時候,對白居易“亂點碎紅山杏發(fā),平鋪新綠水蘋生”的美景欣賞不來,但對劉彤的“滿階芳草綠,一片杏花香”,倒是有真切感受。甜香、粉香、清香中,混合著大地復蘇的泥土香,連同醞釀了一冬的淡淡糞香,隨著和煦的春風彌漫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磕頭碰臉。“紅杏枝頭春意鬧”,鬧的是蜜蜂,嚶嚶嗡嗡,日夜不息,惹得人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捉一只,刮下大腿上一簇簇黃燦燦的花粉,誤以為是蜂蜜,細心品嘗,不甜,但和空氣的味道一樣一一香。把蜜蜂裝在罐頭瓶里,摘幾朵杏花,蓋上留幾個小孔,讓它嚶嚶嗡嗡地飛,玩兩天便忘了。杏花謝了,才驀然記起,早干成了兩片薄翼。
? ? ? ? ? 四月間,“花褪殘紅青杏小”。杏兒青青,隱于枝間,藏于葉底,正是杏核將硬未硬,還未木質化之時。此時杏子酸澀,咬一口,嘴皮都酸麻了。剝開杏核,取出桃心形杏仁,白白的,軟軟的,涼涼的,反復搓揉,手感極佳。掐下尖,使勁一捏,一股苦水便噴射而出。我們常偷偷往同伴臉上噴,冷不防嚇人一跳,不亦樂乎。大人說,杏仁塞進耳中可以孵出小雞,我們對此深信不疑。用綿花包住,塞進耳中,藏到腋下,暖到被中……用盡各種各樣的方法,做著千奇百怪的美夢,但無一人成功孵出小雞。這樣的傻事,我們干了十多年,樂此不疲。
? ? ? ? ? 一次端午節(jié)煮羊肉,鄉(xiāng)親們砍倒一棵杏樹,拿走樹干,劈柴,燒火,煮肉。地上滿留著遺棄的綠葉青果,扔了可惜。我們摘下杏兒,燃起枝,用茶壺煮杏子。青杏在壺中輕吟淺唱,我們在火堆旁笑談打鬧。煮熟的杏子酸中帶甜,別有一番滋味。當年曹操青梅煮酒,縱論英雄,那日我們是開水煮杏,坐等肉熟。
? ? ? ? ? 六月初,小麥黃梢,青杏變黃,變紅, 變軟。躍上房頂,騰上樹梢,推著擠著,笑著唱著,招蜂引蝶,與日月爭輝,好不活潑熱鬧!這才是我們最愛的季節(jié)。杏子青時,魚龍混雜,雖良莠不齊,但難以分辨其優(yōu)劣。待到成熟,便大相徑庭,涇渭分明,魚龍各異。有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表黃亮,卻中看不中吃,酸澀難咽;有的形容丑陋,果小猥瑣,卻香甜可口;有的齜牙咧嘴,鼻塌嘴歪,卻是杏中極品……我們對每顆杏樹極為熟悉,多年評頭論足,賞花嘗果,熟悉得就像我們的身體,隨便拿出一顆便知姓什名誰,苦澀酸甜。
? ? ? ? ? 我家廳房后邊有一棵杏樹,是全村中成熟最早的。每年割第一把麥時,斜伸到廳房后頂上的一枝便熟了。杏兒一熟,我便欣喜雀躍,三躥兩躍上樹,猴子一般,蹲于枝頭。奶奶在樹下拄著拐棍仰望,腿抖腳顫,提心吊膽,千叮嚀萬囑咐,求爺爺告奶奶叫我小心點。我卻仗著藝高膽大,毫不在乎,偷偷攀下枝頭,溜到房頂,藏于葉底,邊吃邊摘。奶奶老眼昏花,只見樹枝晃動,時不時順瓦溝滾下一棵杏核,半個殘杏,卻不見孫子,急得罵罵咧咧。我摘夠吃飽,才跳回樹上。站穩(wěn)腳跟,抓緊樹干,趁奶奶不注意,猛搖一番,瞬間噼里啪啦,杏如雨下,嚇得奶奶連連躲閃,好多次我笑得褲兜里的杏兒紛紛跌落,我也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下樹后我總把最大最紅最軟的給奶奶。奶奶嚅動著沒牙的嘴巴,彎身去撿拾樹下的杏核。那些年,父親年年更換房頂?shù)钠仆撸傉f是那杏樹惹的禍,并發(fā)誓要砍掉禍根,但直到現(xiàn)在,那樹還在。
? ? ? ? ? 村里最大最好的是進田家的大杏樹,杏大,肉香,核小。樹長在西邊院墻外,樹大,枝繁,葉茂,果多。杏樹下是我家的地,因為這棵杏樹,不能種麥,地里年年種著洋芋。杏兒成熟時,我們便群猴般守在樹下,等著杏熟蒂落。風一吹,杏兒便天女散花一般,紛紛落下。我們爭先恐后,連奪帶搶。所過之處,洋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我們吃著甜杏兒,胡說八道,誰又在乎幾顆洋芋的死活呢!有時實在等不住風來杏落,便拾起磚石瓦礫,用力拋向樹梢,往往挨不著杏兒,卻砸到進田家房頂上。“哪個死娃娃!”聽見進田奶奶的罵聲,我們荒不擇路,四處逃竄。進田奶奶一進屋,我們又聚攏樹下,仰望樹梢。
? ? ? ? ? 一次我們十多個伙伴在樹下分食黃杏,一人一顆,按次序分。進田主持,仗著杏是他家的,每次都把最大最紅的分給自己,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分完杏兒,進田把剩下的一顆大紅杏憋進嘴里,翻來覆去,嚼得津津有味。忽然我看見進田嘴角露出半截白白胖胖的蟲子,剛要張口提醒,看見繼祥朝我擠眉弄眼,忙住了口。我們大家便都憋著笑,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待到進田咽下杏兒,用舌頭舔過嘴唇后才嚷開。那次我們笑得前俯后仰,滿地打滾,進田赤紅著臉,怨天怨地,摳嗓撫肚,吃苦不迭。歲田外甥永生,家在四門街上,是地地道道川里人,每到假期便來舅舅家,終日和我們一起嬉笑打鬧,樂不思蜀。一次拾了一顆杏兒,進田索要,永生情急之下塞入口中,又吐出來,遞給進田,進田便不要了,永生便狡黠地笑著,慢慢去享用他用機智換來的果實了。
? ? ? ? ? 我家西邊溜溜地里也有一顆大杏樹,成熟晚。有一年杏子大豐收,竹篩里,簸箕里,背斗里,全是黃澄澄的山杏。母親邀請父老鄉(xiāng)親都來我家吃杏子,杏子隨便吃,只是把杏核留下。大家有說有笑,親如一家,其樂融融。現(xiàn)在大家都忙,為了生計四處奔波,一年難得相見幾次,那樣的勝況,恐怕不會再有了!再說如今瓜果遍地,誰又在乎幾顆山杏呢?
? ? ? ? ? “征途一任如天遠,不過歸時杏子黃。” 如今,我家房后的杏樹還在,只是樹下常年拴牛,牛搖糞熏,樹已干裂枝斷,垂垂老矣。每年稀稀落落,總結不了幾個杏兒。奶奶也不在了,沒人看我爬樹,我也人到中年,體胖腿粗,早爬不動樹了。兒時玩鬧的伙伴們,都在天南海北,養(yǎng)家糊口。我家和進田家的大杏樹,也早砍掉了。
? ? ? ? ? 寫到此處,眼前又浮現(xiàn)出綠葉黃杏,口生津液,酸酸甜甜,還是小時候的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