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去買菜,看路邊一位鄉下婦女在賣杏,用藤條筐盛著,鵝脂般的油黃,有的還綴著綠葉,不知是采杏人無心的遺漏還是刻意的裝飾,一汪油亮亮的黃,被一片滴翠的綠托著,這個薄透的清晨便被浸軟了。于是,再不能移動腳步,這些杏兒,是非要買回去一些不可的。
記得小時候,水果、副食遠沒有現在豐沛,但節令下的水果,家里總還是不缺的。
每年的麥口,就是快到收割麥子的時候,奶奶會帶了我到鄉下去,其實我們一老一小哪里會在麥收季節幫上什么忙呢,只不過是奶奶記掛著娘家的侄兒們,送些菜蔬、咸蛋、變雞子(老家一種用雞蛋做的松花蛋),以充裕忙碌、疲累的親戚們農忙時的吃食。
表哥表姐們都放了麥假,但是天剛亮,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們就隨大人們到地里收麥子去了,到了晚上,收割完的麥子從地里拉回來,堆放在場院上,脫粒機是集體的,騰騰騰騰——日夜不停的叫,各家各戶排隊等著,沒有輪到的先回家歇息了,說不定等到后半夜才能輪到自家的麥子脫粒,孩子們便在場院上玩兒,曬了一天的場院尚有余溫,空氣里流淌著干燥的麥香,夜色里,不知誰提議到秋生家杏園子里弄些杏子來吃,這實在是不小的誘惑,秋生家的杏園子就在場院的東北角,于是,小伙伴們呼啦啦都向園子飛奔過去。
園子四圍是一人多高的洋槐圍成的籬笆,但是杏樹的枝椏有的伸到了籬笆的外面,映著月光,一顆顆鴿子蛋般大小的杏子垂掛在綠葉之間,看著都讓人垂涎欲滴。二表哥石頭是最有主意的,他已在來時的路上準備好了工具——路邊堆放的大約去年的曬干了的棉花桿,兩個小伙伴交叉著手腕握緊,將石頭抬起來,于是,石頭如坐在戰馬上的勇士,揮“鞭”向杏樹枝頭甩去,噼里啪啦,杏子應聲落地,同伴們驚喜的四處搜尋,口袋里,帽殼里,還有的將背心扎在褲子里,不一會,“肚兜”里也被塞的滿滿當當。
看園子的人聽到了動靜,叫嚷著追出來,是秋生的聲音,大約大人們都在場院上忙著,留他看園子,“石頭——,我就知道是你,你還不改哩!上回你娘打的不是你是吧?”石頭趕緊由“馬”上下來,伙伴們一哄而散。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聽到堂屋里嘈嘈著有說話的聲音,從葦席隔著的屏風的縫隙里往外看,不得了,秋生的娘找家里來了,我應該管她叫嫂嫂,有一年她去城里賣杏,還在我們家住過一晚上。
只聽她跟奶奶和舅奶奶說著話,“不知道姑奶奶來哩,昨兒才聽秋生說石頭帶著妹妹去園子了,今兒早上我讓秋生他大摘了些杏,給姑奶奶和妹妹嘗嘗”,
奶奶在堂屋里坐著,八仙桌上放著一饃饃筐兒新鮮誘人的麥黃杏,“小孩子們不懂事,又去你園子里禍害,我跟你二嬸子說,規矩他們”奶奶安撫著秋生娘,
“姑奶奶可不能這么說,俺石頭兄弟帶著妹妹玩兒哩,俺要是知道您老人家來了,早該過來看您哩,哪年買化肥買柴油還不仰仗著城里俺表叔幫忙,”秋生娘急急地說,“秋生他大早上還怪我哩”。
奶奶笑了,“我也剛來沒兩天,你們收些個杏也不容易,你端回去吧留著換些錢”,
秋生娘手擺的像風中的荷葉,“姑奶奶您可別再讓我端回去,秋生他大還不罵死我,俺們老說孝敬您,可著沒有功夫到城里去,您要不收下,俺是不能回去了”,
奶奶便不再推讓,叫舅奶奶把筐子里的杏倒了出來,又將我們從城里帶來的果子抓了些放在筐子里,讓秋生娘帶回去給秋生吃。
秋生娘走了,大人們卻并沒有責罵我和石頭,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回城的時候,舅奶奶把秋生娘送來的杏全都給我裝上了,奶奶爭執了半天,才又給石頭留了一些。
那些杏,我回去還分給了玲子一些,去鄉下了幾天,她沒有人玩兒,怪沒意思,應該給她小小的寂寞一些補償。
奶奶將杏放在一個小箱子里,我每天打開看看,捏捏軟乎的挑出來吃了,那軟糯的、沙甜微酸的杏肉的滋味我至今記憶猶新。吃剩下的杏核,洗凈、晾干,裝在罐頭盒里,我和玲子玩了一夏天的彈杏核。
現在想想,其實小時候的冒險舉動也許并不是真的為了口欲,更多的是那富有挑戰性的舉動滿足了小孩子頑劣的天性。
我想問問那個晨光里賣杏兒的鄉下婦人,而今,可否還有饞嘴的娃娃,趁著夜色偷襲果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