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庸先生在《神雕俠侶》中引經據典的詩詞實在不少，開頭的一首歐陽修詞《蝶戀花》，描繪越女采蓮的情形，再加上另一首《蝶戀花》中的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斷腸。”

幾位江南少女唱完這兩闕詞，發出一陣陣的格格嬌笑，全被李莫愁聽了去。她只是喃喃自語：“那又有什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這時，李莫愁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因為被陸展元所棄做了道姑，拂塵素手，赤練仙子，她成了江湖里人所共憤的女魔頭。

那幾位小姑娘自然也不理解李莫愁，愛情的滋味嘗過的人才知道，沒有嘗過的人即使望梅也并不能止渴。

然而李莫愁不懂，她只是想起自己的年少與少年的他蝶戲人間的情深過往，亦如湖水微瀾，只不過是他貪玩擲了一枚石子，從此心緒全亂。

正是：“畫閣歸來春又晚。燕子雙飛，柳軟桃花淺。細雨滿天風滿院。愁眉斂盡無人見。獨倚闌干心緒亂。芳草芊綿，尚憶江南岸。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

李莫愁感嘆的是，風月無情，如今重回舊地，尋陸展元報仇，也只為說一句：“只要你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

李莫愁早過了耳聽愛情的年紀，她只需要一個結果。柔情蜜意的詩詞再怎樣膩，都會覺得乏味。

2、

李莫愁是一個被遺棄的人，不能唱那些雙宿雙棲的情歌，她最常唱的一首詞，是金代大詩人元好問的雁丘詞《摸魚兒》，這首詞屬于唐代教坊名曲。

全詞如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李莫愁最喜歡上闕，從“問世間情為何物”開始，到“只影向誰去”。她登場的時候要唱，退臺的時候也要唱。就連曾跟她一起撫養郭襄的楊過，也學會了。

那時楊過問她，這么大了，你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說完，李莫愁臉帶嬌羞，面若桃花，只能回答“我是一個修道之人。”

李莫愁守身如玉多年，就連去活死人墓奪找小龍女奪玉女心經，躲在墓棺里，聽到小龍女和楊過談話，心里還在感慨，他們相處多年竟然還能以禮相待。然后就捋起自己的袖子，看著那顆鮮紅的朱砂痣，忘了神。

李莫愁只唱上闕也是有她自己的原因，一是這首詞太長了，吟上下兩闕太麻煩，李莫愁怕自己記不住，只唱“問世間情為何物”就夠了。

二是她始終只有一個人，不成雙不成對，不是天南地北的雙飛客。

三是李莫愁愛來愛去，最愛的還是自己，并沒有學會如何愛別人，她無法體會下闕“雁丘”的原味，也說不上對下闕有何動情了。

3、

然而，《神雕俠侶》里每個人都有一首苦情歌。

程英愛吹那首《詩經》里的《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還留了一張字據，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郭襄看著楊過和小龍女攜手歸隱，唱了一首李白的《秋風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才唱到這里，郭襄就唱不下去了，當初世人慕我豪情萬丈，我獨戀你情深似海！

只因，情到深處最傷人，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楊過在絕情谷的斷腸崖上，十六年之期那天也唱了一首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時的楊過雙鬢著霜，塵土染面，為這一天，他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她。

但是此刻，我覺得楊過更應該唱李莫愁的成名作雁丘詞，他選錯了曲目。

十六年前小龍女一躍絕情谷底，要楊過謹守十六年之約。十六年的漫長時光絲毫沒有沖淡楊過對小龍女的深情，他唱完后就跳了下去，惹得郭襄自己也跟著跳下去，一對雕兒也在那殉情。

4、

李莫愁最后一次唱《摸魚兒》是在絕情谷，那時她跌入烈火之中，她只是站直了身子，動也不動。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她快出來，她倔強著沒有理會。

她一開口，就已驚駭眾人，火中傳來了一陣凄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

唱到這里，李莫愁聲若游絲，悄然而絕。

李莫愁死了，一首歌還沒有唱完，而那段旋律已成為《神雕俠侶》的絕響，問世間，情為何物？李莫愁以生命詮釋了這幾句歌詞，而她終究沒能懂得全部。

愛或被愛都應被原諒，不是么。

李莫愁記住了雁丘詞，瑛姑唱了一生的《四張機》：“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綠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程靈素也有王鐵匠幫她唱：“小妹子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要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

若是李莫愁當評委，肯定會說王鐵匠盡是瞎唱，哪里會懂小妹子的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罷了，罷了，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我是歌手李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