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逝的風

(一)

盡管已經過去了四年,但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時,宗一的心跳還是慢了一拍。

“是啊,好巧啊。你,沒怎么變呢,哈哈。”

“對,我來這邊工作了,也剛來也沒多久,沒想到你也在這個城市啊。”

“嗨,沒有沒有,我不著急,哈哈,不著急。”

“嗯,好,我有機會一定去。就是,唉,真的沒想到還會見到你,不不不,我很開心的,真的。”

“嗯,再見。”

她都說了些什么,宗一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和四年前相比,她瘦了。

對,不光是瘦了,劉海也剪掉了。她不涂指甲油了,粉白的指尖閃著刺眼的光。她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寬松的衣服了,也不把長長的頭發束在腰后,歪著頭微笑著對我說話了。四年啦,她也真的不一樣啦。

唯一不變的,就是聲音了吧。溫潤,甜糯,像二月初春綠草融融的平原上滑過的微風,像寒冬朔風中街角那家咖啡店里的熱巧克力,像影影綽綽的深林里迎面走來的毛絨玩具熊給你的大大擁抱。

蜷在床上,宗一忽然迷茫了。他有些神經質地看了十二次手機,才終于確認自己沒有活在四年前。

嗨,瞎想什么,快睡吧。他這樣告訴自己,在床上躺平,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所有的回憶就驀地涌了上來。

(二)

“誰?”

白二這突兀的一嗓子引得周圍紛紛側目,但他渾然不覺。我什么時候才能像他這么有“定力”呢....宗一心里嘀咕著。

“對,就是她。我昨天碰到的,她...她好像也搬這兒了。”

“真的?嘿,這叫什么,緣分?哈哈哈...不過,你...什么打算啊,還想著再續前緣?你可清醒著啊,人現在可是人妻,別跟當年一樣犯渾啊。”

“我沒什么打算,就是和你說說這事。”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誰當初哭天搶地,如喪考妣的啊。嗯...其實吧,也不是完全沒可能。這少婦吧,兄弟也勾搭過幾個,不就是...”

“滾你大爺的”

一股莫名的怒意沖上腦子,宗一下意識地吼了出來,這嚇到了白二,也嚇到他自己。

“你...你他媽跟我尥什么蹶子啊,你看看你那眼神,跟他媽四年前一個樣,還沒什么打算,你他媽自己信嗎。老子四年前費了多大勁勸你啊,啊?...得,全他媽白費,你他媽就一輩子困這坑里吧。”

看著摔門而去的白二,宗一感到有些愧疚。緊接著,是無盡的懊惱。

你個廢物。心中暗暗罵著,宗一在四周的竊竊私語中走出了這家每天都來的川菜館子。

(三)

其實也沒什么,這四年我不也過來了嘛。半個小時的早會,唯一在宗一腦子留下印象的就是這句自我安慰。

“嘿!你怎么啦,看你這幾天魂不守舍的。”

客服組的小朱端著一杯咖啡趴在宗一的格子間圍欄上,她的酒窩和虎牙讓宗一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額...沒什么啊。就是,房東的貓死了,我喂了它很久了,有點難受。”

“啊...那,那這杯咖啡給你吧,振作起來,不要難過啦。”

捧著熱得有些燙手的一次性紙杯,宗一有點感動。他剛想叫住正往茶水間走的的小朱,問問她這個周末有沒有空看個電影什么的,前臺的阿姨就告訴他有人找他。

誰啊這...得,回頭再問吧。帶著些許不爽,宗一下了樓。不到一分鐘后,他就對自己不問問訪客是什么人就貿然下樓的事感到了無比的后悔。

“嗨,又見面啦。”

她撩撩頭發,笑了。

有個氣球在心里炸開了,四溢的氣流順著血管直達四肢,宗一的手麻了,然后,這股酥麻的感覺順著背竄上后腦勺,讓每一根汗毛和頭發都立了起來。

冷靜,冷靜,冷靜。宗一在心里拼命對自己喊,差點脫口而出。

“嗯,...又見面啦。”

說完,宗一真希望自己能自然的笑一笑。

(四)

“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敘舊情的。”

她在咖啡館里坐定后的第一句話就為宗一所有的胡思亂想劃上了一個無比清晰的休止符。

“嗯嗯,嗯嗯。”宗一悶頭喝著自己的拿鐵。真他媽的苦。

“這個,是你寫的吧。”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打開,鋪平,上面用紅漆寫著一行字:slut。

“我真沒想到你現在會變成這樣,你原來不這樣啊。我知道你恨我,但這個,...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我希望這是你最后一次犯傻,拜托了,別毀了我回憶中的那個你。”

她的眼中滿含毫不掩飾的鄙夷,而語氣則克制多了,恍惚間,宗一還以為這是四年前他們分手場景的重演。他很想辯解,但很快意識到不會有任何作用的,這個“S”的拐向,這個“L”和“U”的連筆,這個“T”微微出頭的寫法,沒錯,這是自己的字跡。

她還記得我的筆跡啊。宗一非常不合時宜地有些寬慰。

頗有些同情地看了宗一一眼,她嘆了口,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徑直走了。

媽的,這是什么鬼,有人構陷我?

把報紙一把揉在手里,宗一無比郁悶地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

(六)

“得了吧,你跟我說實話,就是你寫的吧?嘿,好小子,在我面前正氣凜然的,回頭就去跟蹤啦?不過干得漂亮,兄弟支持你,來來來,喝一個喝一個。”

“去去去,真不是我,我在你眼里有那么不堪嗎?這事不正常,你別喝了,幫我分析分析。”

“有什么好分析的啊,不管是誰,反正是為你出了口氣啊,這總不是害你吧。”

“不是出不出氣的問題,這個字跡,真的太像了,不對,這就是我寫的,可是我發誓我真的沒寫過這東西啊。”

“你確定?”

“萬分之確定。”

“...你丫,不會是夢游了吧?”

(七)

按照白二的建議,宗一小心翼翼地在臥室的門縫間粘上了一張完整的抽紙,又在拖鞋下邊刷了一層面粉。

“今天晚上克制克制,就別上廁所了。”想起白三的叮囑,宗一不無別扭地看了看床邊的馬桶。

唉,忍了忍了。

上床躺好,宗一有些忐忑地閉上了眼。

折騰了半天的確有些累,他很快就睡著了。

(八)

摸索著關掉了鬧鐘,宗一有點猶豫地睜開了眼。

抽紙,完整。地上沒有鞋印,鞋底的面粉也在。連床邊的馬桶都沒挪過位置。

松了口氣,同時,又更加困惑了。

宗一皺著眉頭走進了洗手間,擠出牙膏,心不在焉地開始刷牙。

不經意間,盥洗臺上的一個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當他戴好眼鏡,看清那是什么時,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是一個口紅。

要知道,宗一已經兩年沒談過戀愛了,而且,他三個月前才搬來這里。

這可是新家啊。

他有些不利索地打開口紅,用過了,用的還挺多。這個顏色很眼熟啊,宗一走進客廳,取過那張報紙,在上面畫了一道。

沒錯,那行字是用這支口紅寫的。

望著窗外冉冉的旭日,宗一只覺自己墜入了一口看不見出口的深井。

(九)

宗一一直都不喜歡黑三。

當然,不是因為他身上揮之不去的那股狐臭味,也不是因為他老也刷不干凈的大黃牙,更不是因為他看人時那種畏畏縮縮的勁兒。

宗一只是單純不喜歡神棍而已。如果這個神棍又恰好是你的高中同學的話,那種厭惡會像早上擠公交時緊貼著你的大叔身上濃郁的體味一樣膈應人。

可現在,也只能找他了。

“三兒,別賣關子了,快,說說。”

白二到是對這種事挺上心的。宗一有些無奈地暗嘆一聲。

“你小子乾位不正,坤位不定,三花不聚,三昧不齊,看似大兇,又抱大吉。”

“說人話。”

“嗨,就是說你這孫子最近會倒霉,但緊接著又會有好事。你身上沒什么毛病,就是這氣兒啊有點散,最近沒受什么打擊吧?”

被前女友數落一頓算嗎?宗一又有點郁悶。對了,明明是白二和你搭話,干嘛老揪著我說啊。

“這倒沒有,都打擊完四年了。”

“哦...那就怪了,你這氣兒啊,我跟你說,就像大病一場似的,太散了。正常人要像你這樣,早進ICU了。”

“不是有東西跟著?”

白二興奮的反應讓宗一不由得開始懷疑他們之間的友誼。

“沒有,你身上干凈著呢。”

從黑三的小窩里出來時,白二身上像往常一樣多了幾個護身驅邪的小玩意兒。不長記性的貨。宗一是不信這些的,但他也想不出什么解釋了。

也許,是巧合吧。

(十)

“巧合?正巧你的前女友也有個仇家,正巧他和你字跡很像,正巧你家前一個住戶用過的口紅和他寫字用的一樣?嗯...也,也不是沒可能哈。”

“那...還能怎么解釋?”

“...巧合就巧合吧。這就是個小插曲,來,喝一杯,忘了它。”

“我早上不喝酒的...”

到了辦公室,還未坐定,宗一就看見小朱揮著一張票走了過來。她好像很高興啊。

“想約我就直說嘛,還用紙條,你好老土啊。我會去的,早點到哦,別讓我等你。...嗯,大早上喝什么酒嘛。哎呀,你看看你,把票放好了,弄丟了怎么辦。”

她揮了揮票走了。一臉迷茫的宗一回過頭,看到了桌上電腦旁的另一張看起來屬于自己的票。酒?那是白二喝的啊...不過這個...

巧合?

算啦,也不是什么壞事。

他對著空氣拱了拱手,不管是誰,謝了。

(十一)

片子不是很好看,但看得出小朱很喜歡。

“那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去吃飯吧。我知道一家西餐的味道不錯的。”

“聽你的。”

小朱小鳥依人地攀上了宗一的手臂。兩年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接觸女性,他有點心猿意馬。

下了車,兩人有說有笑,不緊不慢的走著,拐過街角,宗一瞥見那家每天都去的館子里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嘿,白二!”宗一敲了敲窗戶,又朝坐在窗邊的人揮揮手,回過頭來,對小朱說:“這是我好哥們,叫白二。”

“誰...誰啊?”

“就做窗邊這個啊。”

“可窗邊...沒人吶”

“啊?不是,就是這個穿白...”

宗一回過頭去,只看到一個空空的座椅,和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倒影。白色上衣?

“我今天一直穿這件衣服嗎?”

“...是啊”

“可是我...”宗一把后面的“是穿黑色衣服出來的啊”硬生生吞了下去,這幾天邪門的事多,別嚇著姑娘。

“嗨,我看走眼了,哈哈哈。走吧走吧。”

小朱有點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嗯,走吧。”

(十二)

“你昨天看見我了?不可能啊,我昨天一整晚都在酒吧啊。”

“那我見鬼啦?”

“嗨,你啊,就是這幾天神經太緊張,眼花了。”

“...好吧”

“別瞎想了,來來來,喝酒。”

“大白天你喝什么酒啊。別拉我啊,小朱可不喜歡我喝酒。”

“去去去,見色忘友的家伙。算了,我自己喝,看你那妻管嚴的樣兒...”

宗一白了他一眼,低頭巴拉早飯。不想一轉頭,看見一個熟悉的笑顏。

“嘿,哈哈,聽說你每天都在這兒,果然被我逮到了。”

“小朱啊,來,坐下一起吃吧。這位啊,就是...”

宗一愣住了。剛才那個唾沫星四濺,舉著酒杯晃來晃去的身影又不見了。

“哎呀,不是叫你別喝酒了嗎,怎么不聽?”

小朱的嬌嗔把他拉回了現實,可宗一的腦子是真的亂了。

“嗯嗯,不敢啦,不敢啦。”

宗一應承著,食欲全無。

白二啊白二,你他媽搞什么鬼?

(十三)

白二蒸發了。

宗一想了一早上也沒起他的地址,更別提他的號碼。他問了問幾個朋友,大家的回答倒是一致的很:聽他說起過,但沒見過。

這小子倒是神秘的很。

對了,我們不是一起找過小黑嗎?

宗一再次摸進那個不見光的小窩,卻什么都沒打聽到。

“你每次都是一個人來,真的。”

“可上次我們還一起...”

“每次!都是一個人。每次!”

宗一真的迷茫了。

這是個玩笑?

(十四)

人思考的時候,是真的睡不著的。

在三天后的凌晨四點十分,宗一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從床下拿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盒子,里面是一個面具。

宗一拿起它,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溫暖。

像是被什么驅引著,宗一走到了鏡前,戴上了它。

鏡中浮現出一個熟悉的面孔。

“想我了嗎?”

是白二。

(十五)

“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一直在這兒啊”

宗一摘下面具,可那個熟悉的面孔依然在鏡子里。

“你到底是誰?”

“嘿嘿嘿,我是誰,你覺得我是誰。”

宗一說不出話來,他隱約感覺到什么,他不敢相信。

“我是誰...我就是你啊,傻瓜。”

宗一的腦子空白了,他用力的拍向鏡子。

“不,你是假象。我不需要你。”

(十六)

“不需要我?哈哈哈,不需要我?四年級的時候爸媽散了,是誰陪著你?初中的時候被領養了,是誰陪著你?高中的時候被欺負了,是誰陪著你?被喜歡的女生拒絕了,被相處了三年的女友甩了,被心儀的公司辭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陌生的城市堅持到現在,都他媽是誰在陪著你?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在乎你,你的身后什么都沒有,沒有!你他媽睜大眼睛看清楚,你只有我,只有我!”

鏡子被拍碎了。宗一可以感覺到鮮血在指尖的溫度,但是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餐廳里自言自語,大吼大叫,最后摔門而出的身影;月光下輕手輕腳取下抽紙,慢慢走出房間的身影;煙霧繚繞中趴在小黑面前,一臉期待的身影,這些身影漸次重疊,最后都匯集在窗戶里的那個倒影上。

這樣啊,原來一直都是我自己啊。

他很想哭,又很想笑,但最終,他什么都沒有做。

他伸出手,輕輕撫著玻璃上的人影。

“對啊,只有我。”

他可以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喉間回響。

像一陣未逝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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