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營(八):黑水營腳夫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我揪住駱駝的韁繩向前使勁拉著,又狠狠加上一鞭。駱駝這才不滿地哼叫了一聲,向前加了一把力,然而身后的大平板車晃了晃,還是沒動。我趕快跑到后邊,抵住大車板的后緣,弓起背,咬緊牙關往前頂,大車終于咕嚕嚕地挪上大土壘。
這是兩天前堆起來的大土壘,上面斜插著臟兮兮的綠旗。之所以運來這樣一車不規則的木料,正是要在土壘頂再打上幾樁更牢固的木籬。營地旁有一片茂密的胡楊林,所以木料是我們唯一豐富的資源。
"你們過來搭把手啊!"我朝縮在壕溝里的那幫兵爺喊道。
這個鬼天氣,誰不想舒舒服服躲在壕溝里縮成一團,再裹上一層厚厚的毛氈。昨夜的寒風過后,天氣一下子變得酷寒無比。再這么困下去,我的駱駝遲早會變成這些兵爺身上的毛氈。這樣想著,我又抖了抖身上的羊皮夾襖,這是我幫醫帳運尸時,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唯一好貨,其他好東西無疑是被傷兵們瓜分了。
互相推諉嬉笑了一番后,一個精瘦的鳥槍手卸掉身上的棉甲走出來,挽起了衣袖,冷風中不住地發抖,禮禮貌貌道:"怎么搬?"
我指了指這堆木料,低身攏住幾根木頭的一端,紛雜的小木刺陷入肉中,不過這對于我滿是老繭的手已經不能帶來什么痛楚了。鳥槍手捧起另一端,跟著我往上抬,脖子上青筋暴起。
很明顯,他是壕溝中資歷最淺的鳥槍手。軍營是弱肉強食的地方,誰的資歷深,誰的拳頭硬,就聽誰的話。作為隨軍夫役,我必須時刻認清軍營里的形勢,才能在各種勢力間保持自己的生存。整個大營兵類混雜,有京旗,有西安駐防,有綠營,有索倫,有蒙古,還有布魯特人和回人,有將軍,有文官,有侍衛,當然還有我這樣最末等的夫役。如果再不能等到援軍,這些人一定會有自己不同的小算盤。到時候,黑水營的分崩離析不可避免。
很快,我們把這車木頭整齊地在土壘上碼好。接過鳥槍手遞來的水袋,我迫不及待地吞上一大口,寒冷刺骨的水猛地撞進我的嘴里,牙齒幾乎被連根凍掉了,我連連發嗆,沖著暗黃色的沙土咳了好幾下才恢復過來。
太冷了,我舉起水袋,再細細啜了一口,小心地讓水躲過牙齒,在口中含了一會兒,才慢慢咽下去。
"你們夫役干活的時候已經不配給水了嗎?"鳥槍手從我的手中拿回水袋。
我摸了摸藏在懷中的水袋,說:"有,但很少很少。"
我說的是實話,守前線的戰士和醫帳里的傷兵每天可以享受整整一袋水,我作為夫役卻只有半袋。還好我的工作是四處運料,或把林中的木頭運到前線,或把挖壕,挖井掏出的土運到四周的土壘,有時候還可以送一些肉飯到前線。這樣,從火夫那里多討一塊肉,從前線的兵爺和砍樹的傷兵那里多討幾口水,我就可以省下自己的配份。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多半袋水就多一點生存的可能。
我從車里捧出剩下的四把歪扭木錘(顯然是木匠剛趕做出來的),繞過那名鳥槍手,走到壕溝邊,問里邊的兵爺:"兵爺,你們的頭兒是誰,這里是四把木錘,剩下打樁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來做了。"我十分懷疑,這項工作可能又會全交給身后這個精瘦的小子來做。
"就是他了。"一個滿臉橫肉的粗脖子兵爺用短粗的指頭隨意指向我身后。"他就是千總。"
"騰格里呀!"我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向這個謙虛的小兵。
我把手頭的馬肉骨頭啃干凈,遠遠拋在一邊,這才把瘦駝牽進松林中。數十名傷兵叢簇在一起揮砍著樹木,"咚,咚,咚"的聲音初聽十分雜亂,耳朵適應了之后卻變得有韻律起來了。兩三個稍微瘦小一點的傷兵四處走動著,用匕首剜出回兵打在松木上的鉛彈,每個人竟然都收集了大半個籮筐。
"兵爺們,吃飯了!"我假裝使出全身力氣吼了一嗓子。
兵爺們懶懶地放下刀斧,到大車上取屬于自己的兩大塊馬肉骨頭。他們和我一樣,對馬肉再也提不起什么食欲了,進食僅僅是為了生存和休息。
"唉,都已經涼了。"一個西安駐防馬甲擦著鼻涕抱怨道。扎奇勒則一句話沒吭,他皺起僅剩的一只眼睛,不容抗拒地把他推開,隨便取了兩塊骨頭就坐到一邊去了。
扎奇勒是這幫傷兵的頭兒,他們把他叫做"獨眼虎"。"獨眼虎"痛打兵痞的傳奇已經傳遍了整個營地,還有人傳說,他在敵營中躲藏兩天兩夜,是最后一個撤回大營的,更何況,他還是一個索倫人,索倫這個名號現在已經成為"武勇"的代稱,他們打起仗來幾乎不要命。所以,就連一貫討厭清兵的我,也非常喜歡這個索倫漢子。
我湊到最熱鬧的那群人中,兩個人在中間玩著什么葉子戲,一些人忙著起哄,另一些人則在聊著昨天北營繳獲的那幾顆頭顱。
我戳了戳旁邊一名臭氣哄哄的兵丁:"兵爺,討口水喝吧。"
那兵丁嫌棄地瞪了我兩眼,猶猶豫豫地從懷中摸出半袋水,遞給我說:"省著點喝,我的也不多了。"
不嫌棄你就已經很好了。我這樣想著,狠狠喝了一大口。這水在他懷中躺的時間久了,帶有一點點身體的溫度,不是很難下咽。"謝謝兵爺!"我恭敬地把水袋捧還他。他拍了拍水袋上的灰,把塞子重新緊了緊,這才小心地放回懷中,打定主意不再睬我,重新加入到跟同伴的談話中。
"奶奶的,這些天殺的回狗!連代表皇上的吉爾丹纛都敢損壞,老子要不是受傷了,現在就去跟他們拼命。"這個臭哄哄的兵丁義憤填膺地說道。
"別激動,臟牙。我最關心的是,我們的反擊毫無戰果,與外界的聯系被切斷,唯一的援軍被擊潰,這里已經集中了整個南疆數量最多的軍隊了。我們還能在寒冬到來之前突破包圍圈嗎?"一個更加沉穩的聲音說道。自從北營傳來這樣的消息,一種與之相似的悲觀情緒開始在營中彌漫。
"把你手上的肉油揩干凈再摸我的斗虎牌!"玩牌者的聲音十分尖刺,耳朵聽來十分不舒服。
在身邊近乎麻木的哄笑聲中,綽號"臟牙"的兵丁繼續憤慨著:"我算是看清了。回狗跟厄魯特蒙古都是同一種畜生,應該像對厄魯特人一樣,都給殺干凈!"
我嗡地一聲充血上頭,下一秒,就把拳頭掄了過去,打掉了"臟牙"的一大把"臟牙"。我站起來,強忍著不把第二拳打過去。
"干什么!"周圍的兵丁一窩蜂站起。
"我就是你們要殺盡的厄魯特人!把我殺了啊!我的朋友們都被你們殺光了,再殺我一個也不多啊!"我把懷中的半袋水摔到地上,吼道:"可惡的清兵,我被你們強征苦役,每天撿死人的衣服穿,跟你們爭幾口水喝,還要天天被你們蔑視。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待了!"
不顧身后的騷動,我轉身就走。身后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追上了我,大手拍上我的肩。我反手想把他的手撥開,卻被他捉住我的手腕。我憤怒地回頭看去,是"獨眼虎"扎奇勒。
"臟牙!道歉!"扎奇勒沖著那群兵丁喊道。
我如同泄氣的皮囊,撲在"獨眼虎"寬厚的肩膀上,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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