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十月十九日
回兵始終沒有再進攻。
我坐在壕溝中,仔細將大羊骨頭上的最后一星肉舔咬干凈,重新翻看了骨頭的每個角落,確認連肉色都沒有了,才最后狠狠吮吸了一口,把它拋到一邊。
現(xiàn)在營中嚴重缺水,后邊的人幾乎完全斷水了,只有輪換到前線才能享用到為數(shù)不多的水。因此,火夫送來的羊肉也干巴巴的,顯然是把肉湯過濾干凈,用來下次作炊了。我們已派人嘗試打了好多井,無一有水,雖然這里是黑水河的南岸,地下水脈似乎不在這里,土地極其干燥,這可能與營地西南邊的大沙漠有關(guān)。目前我們用的基本上都是上次短暫下雨收集的雨水。
"什么時候再下一場雨就好了。"我對著身邊的同伴章奇說。章奇也是一名鹿角兵,但他的膂力比我強得多,我對他十分信任。
章奇哼著兩句《長生殿》,沒有答腔,從懷中掏出一打破舊的斗虎牌,說道:"來來來,牌不夠,隨便打。"
我有些悶悶不樂,往身上棉甲的袖口處唾了一口,拿塊破布擦拭著,越擦越臟。
"唉呀,兄弟,那么郁悶干嘛,佐領(lǐng)不是說了。咱們的求救訊息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不久,大軍就來為我們解圍。還等什么雨?。?章奇一邊說著,一邊給我遞來十張牌。
"給!"見我沒伸手,章奇把牌硬塞到我手中。我接過來,看了看牌,其中有一張"千兵",這是最大的牌。
"聽說在我們被圍困前,領(lǐng)隊大臣愛隆阿奉兆惠將軍命令,分兵帶了幾千人巡視臺站,迎接靖逆將軍帶領(lǐng)的大軍。"我啜了一小口水,打出一張"五錢"。
"也聽說了。"章奇打出一張"一錢",叫道:"太極!"
"唉!你'一錢'能壓我'五錢'?"我錯愕道。
"傻了吧,斗虎??!其中的'錢'是小壓大……"章奇扯著嗓子罵道。
"哦哦哦哦!忘了忘了。"我趕緊打住章奇的話。我一向不擅長打牌,只會大壓小。章奇則是"葉子戲"的好手,"斗虎"對他來說只是小意思,他喜歡玩兩副斗虎加在一起的"默和牌",但拿著另一副斗虎牌的喀布昨天中了槍彈,已被抬到醫(yī)帳了。當時章奇只說了一句話:"以后只能玩斗虎了。"
我打出一張"八索",接著說道:"愛隆阿一定知道我們被圍的情況,正在搜集信息,咱們的求救訊息也發(fā)出去了,不久肯定會和靖逆將軍的大軍,痛擊那幫回子。"
"兩萬!"章奇摔下這張牌。
"呵呵,不錯嘛!"我看看了手上的"千兵",說:"你出,你出!"
章奇攤出一串"八、七、六錢"。
"剛才說到求救訊息,你知道是誰冒死送信出去的嗎?"我看了看牌,問道。
"不知道,快出。"章奇又輕聲哼起了《長生殿》。
"是咱們的伊薩穆大人!他帶著幾個好手沖殺了出去。你記得伊薩穆嗎?他指揮過我們。"我看著章奇說道。
"你小子話咋那么多呢!你知道'默和牌'為什么叫'默和牌'嗎?不要說話,只管打牌!喀布打牌時就從來不說話,這些事情跟你有關(guān)嗎?今天死不了,明天也會死。你出征時難道還想活著回去嗎?!"章奇惱了,把牌摔在地上,我看了看,牌的點數(shù)確實都不大。
"你們能小聲點嗎?!吵著大爺睡覺了!"一名滿嘴臭味的鳥槍兵吼道。
章奇奪去我的牌,目光在"千兵"牌那里頓了一下,把所有牌收起來,揣回懷里,倚著壕溝,不再說話。
我們是營中最沒有地位的兵種之一。區(qū)區(qū)鹿角兵怎么能跟鳥槍兵、馬兵這種大爺們相提并論呢。我們只有資格抬抬鹿角,練練棍子。當敵兵闖破鹿角后,我們還要擋在鳥槍兵前面跟敵人肉搏。在這個遠射為王的年代,短兵相接往往意味著死亡,更何況,我們還沒有藤牌兵的雙俸。
"我們的命不金貴。"章奇沉吟了半天,吐了這么一句話。
噠噠噠噠……對面回營的營門打開,一名矮胖的回人弓手背著老大一個黃布包裹騎馬迎來。
我拍了一下章奇,跟他一塊兒伏在溝里,我摩挲著躺在身邊的鐵頭木棍。
回兵騎到鹿角前,將弓舉在眼前,右手去摸箭。"砰"一聲槍響,回兵右手中彈。
佐領(lǐng)普音保喊道:"活捉來騎!"旁邊那位鳥槍手"大爺"捅了捅章奇:"還不快去!"
如條件反射一般,我挺起木棍,就跟著章奇沖向前邊。"啊——!"我吼叫著,嘴唇一陣陣發(fā)干。
回兵慌忙扔掉弓箭,兜轉(zhuǎn)馬頭就走。
章奇奮力拉開鹿角,我飛身一棍,正好擊中回兵前胸,回兵跌撞下馬。
血氣上涌,我快走幾步,舉棍便打。躺在地上的回兵從身后摸出一把短斧,左手奮力橫揮。我的木棍折為兩段。
我回身便走,回兵迅速伸腿將我掃翻。"呀!"回兵牟足力氣朝我身上砍去。
就在這時,一把連枷棍狠狠砸在回兵的頭上,回兵頓時坐倒在地,頭破血流。章奇舞著連枷棍擋在我的前面。
回兵用右臂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勉強重新站了起來,斧頭格擋住章奇的第二下攻擊。
我站起來,抄過較長的那半段木棍,向回兵的腰部掃去,章奇也同時把木連枷再次砸向回兵。
回兵側(cè)身閃過木連枷,握著斧的左手硬接住我那半截棍子,狠狠往內(nèi)一抽,我失去重心,踉蹌撞向回兵。這瞬間,他丟下木棍,揮斧向我脖子上砍去。
"砰",一枚鉛彈筆直打穿回兵的左手,斧頭掉落了下來,章奇忙把它踢到一邊,揮手一連枷,把回兵打昏在地。
得救了!我拄著斷棍,半跪在地上,喘著驚魂未定的粗氣?;仡^望了望,那個鳥槍手"大爺"從壕溝中探身而出,揚著手中還在冒煙的兵丁鳥槍,沖我笑了笑,露出半顆殘缺的門牙。
章奇扛起回兵就往回走,回兵背上的大黃包裹掉在地上散開,幾顆血淋淋的頭顱滾了出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過去,一支滿是血污的七寸短箭深深扎在其中某個燒得面目全非的頭顱上,短箭上鐫著"大清 伊薩穆"的字樣。我顫抖著捧起那塊腥臭無比的黃布包裹,上面赫然繡著"靖逆"兩字。
我眼前一黑,再也聽不到周圍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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