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西漢名臣,生于公元前200年,卒于公元前168年。
李廣,西漢名將,生年不詳,卒于公元前119年。
從時間上看,賈誼比李廣早死了快半個世紀,說李廣之死跟他有關,不是扯犢子扯得天雷滾滾了嗎!
嘿,嚴肅點,咱們聊的可是正史呢!
文字里的歷史,往往需經過認真地推敲,才有望撥開迷霧,觸摸真實。
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揭曉飛將軍李廣的自殺之謎。
李廣的自殺,堪稱古代史上的一大悲劇,引發后人的無限同情。
自殺之前,李廣曾留下一段遺言,用來解釋他何以走上絕路,《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載的原話是:
“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
這話顯然分兩層意思,由于后人往往更關注前一層意思,故而順理成章地將悲劇的發生統統歸罪于衛青,以及衛青背后的劉徹。其實,更大的真相恰恰隱藏在后一層意思里。“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這聽起來純是氣話,其實不然。老將軍的“不能”二字中,實有難言的大苦衷。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須將眼光放遠些。事實上,在兩百多年的西漢歷史上,大臣自殺的現象屢見不鮮,擇其要者來說:
武帝時,三位丞相李蔡、趙周、莊青翟及御史大夫張湯自殺;
宣帝時,有扶立大功的大司農田延年自殺;
元帝時,聲望甚隆的帝師蕭望之自殺;
成帝時,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尹忠自殺;
哀帝時,丞相朱博自殺……
這些人自殺的原因不一而足:
李蔡是被指控盜用了景帝陵園的空地,自殺;
趙周是因諸侯王獻給朝廷的助祭金成色不足,面臨疏于職守的指控而自殺;
張湯和莊青翟的情況比較復雜,一開始是張湯企圖扳倒丞相莊青翟,取而代之,結果反遭三位丞相長史構陷,被武帝幾次下詔責問后自殺,不久張湯冤情大白,三長史被處死,莊青翟下獄,自殺;
田延年是被指控犯有貪污罪,羞于入獄而自殺;
尹忠是因提出的抗洪方案不太靠譜,遭成帝呵斥后自殺;
翟方進是因天象出現異常,被迷信而心虛的成帝一頓訓斥,被迫自殺以“謝天下”;
朱博是因一封彈劾書惹惱哀帝,畏罪自殺。
最冤的人,莫過于蕭望之。他曾是漢元帝最信重的大臣,性情剛烈,崇尚節操。有一次,元帝被讒言所惑,下令將蕭望之交付廷尉訊問,以“塞其怏怏心”,也就是磨磨他的性子而已。官兵到來時,蕭望之身邊有個得意門生叫朱云,這個書呆子居然勸老師自殺,還親手準備了毒酒,蕭望之喝下毒酒,當即身亡。元帝聞訊痛哭流涕,可憐他之前還想著要拜蕭望之為丞相呢!
以上案件有一個共同點,即當事人罪名尚未確定,只是面臨有罪的指控,充其量只能算犯罪嫌疑人,甚至有的連指控都還沒有,便“迫不及待”地自殺了。
上述都是跟皇帝接觸較多的公卿大員,而低級別官員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比如漢武帝巡游地方時,先后有兩位郡守因倉促中招待不周,不等武帝降罪,雙雙自殺。
再比如,蘇武出使匈奴,因副使參與匈奴內訌而遭連累,他的第一反應是拔刀自殺,因救助及時幸而不死。
蘇武的哥哥蘇嘉、弟弟蘇賢都是武帝侍從,有一次蘇嘉扶輦下殿階,失手撞斷了車轅,被官員彈劾大不敬,當即拔劍自殺;蘇賢則因奉武帝之命追捕逃犯,沒有及時捕到,惶恐中服毒身亡。
回想漢高祖、呂后的時代,盡管政局動蕩、殺戮很重,但并不存在一有風吹草動就抹脖子的現象。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大人物,竟一個個成了“驚弓之鳥”呢?
探究其中緣由,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西漢的酷吏政治。尤其是武帝時期,酷吏的猖獗令人聞之色變,而這恰恰是自殺事件多發的階段。本身就是酷吏的張湯,之所以不力辯其冤而選擇自殺,與他洞悉牢獄的黑暗似不無關系。但是,酷吏政治并不能解釋所有的案件,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若非情不得已,沒有人會輕易走上不歸路。所以,大臣輕率自殺的現象背后,一定另有玄機。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西漢政治最開明的文帝時期,當時政壇上活躍著一個很特別的人物——賈誼。
文帝前六年,即公元前174年,賈誼向文帝上了著名的《治安策》,提到當前九大弊政,認為“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六”,其中“可長嘆息者”之一,就是戮辱大臣的做法。賈誼拿“投鼠忌器”為喻,認為大臣都是天子身邊的人,不應和平民一樣受到戮辱。
那大臣犯罪了怎么辦?賈誼的建議是,如果是譴責范圍的小罪,大臣們應主動身穿喪服,帶著佩劍來到一個叫“請室”的地方,接受處置。如果是中罪和大罪,聽到了判決就自殺,而不再受刑辱,這就是所謂的“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
文帝聽從了賈誼的建議。“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漢書·賈誼傳》)
后來,文帝的親舅舅薄昭犯了死罪,文帝就派公卿們去和他喝酒,勸他自殺謝罪,薄昭不肯;文帝又派群臣穿著喪服,到他家中哭吊,一直到薄昭自殺為止。這種風氣流傳下去,漸漸形成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對注重“先王之法”的古人而言,其權威性絕不亞于法律條文。
所以,李廣的自殺,表面看是寧折不彎的個性所致,其實更是當時的官場風氣使然,而這種風氣的形成,始作俑者正是賈誼。
冥冥之中,賈誼就這樣“謀”殺了李廣。
直到西漢末年,終于有位大臣向這一“先王之法”提出了挑戰,那就是漢哀帝的丞相王嘉。王嘉的為人,史書記載的是“剛直嚴毅有威重”(《漢書·王嘉傳》),可惜他遇到的是哀帝這個昏君。王嘉屢次犯顏直諫,漸漸成了哀帝的“眼中釘”。后來哀帝終于找了王嘉的一個狠茬,召他到廷尉衙門受審。
使者趕到丞相府的時候,見到了一幅熟悉的畫面:丞相府的屬員們流著淚,在那里忙著調和毒藥呢!藥調好了,可是王嘉不肯喝,屬員們面面相覷,主簿勸道:“將相不面對法官訴冤,這是世代沿襲的慣例,您應當自裁!”此時,使者正如同“催命鬼”一般,板著臉在府門口等著。主簿再次奉上毒藥,王嘉將藥杯擲于地上,怒道:“丞相有幸位列三公,如果有負國家,理應在都市伏刑示眾,丞相難道是小兒嗎,為何要服毒而死?”說完,王嘉穿戴整齊,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下走出府門,跟著使者來到廷尉衙門,旋即被捆綁起來投入監獄。
當哀帝得知王嘉居然活著去見廷尉,他的反應先是詫異,繼而大怒。要知道,王嘉并不是第一個奉哀帝詔命到廷尉衙門的丞相,在他之前還有一個朱博,那一次使者剛到,朱博就乖乖自殺了,沒想到這次王嘉敢壞了規矩。但這個規矩畢竟是不成文的,哀帝也拿王嘉沒辦法,于是他一咬牙,派出了空前的法官陣容,非要給王嘉定罪不可。王嘉始終不肯承認所控訴的罪狀,法官們證據不足,也沒敢判決。王嘉被關了二十多天,絕食,吐血而死。
雖然嚴格說來,王嘉也是自殺的,但相比于其他輕率自殺的大臣,王嘉敢于直面刀筆之吏的態度,更像是一位真正的勇士。正因為有了這位破例者,使得賈誼所倡導的“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也不像傳說中那般完美了。
當然,作為一位優秀的政論家,賈誼提出這個倡議自有他的道理。
賈誼上《治安策》的前兩年,絳侯周勃入獄。周勃打江山、誅諸呂,功勛卓著,卻因幾句讒言被捕入獄,受到獄吏的侵辱,不得不行賄千金以求自保。他出獄后長嘆道:“我曾統帥百萬大軍,卻哪里知道獄吏的尊貴呢!”另外,當時文帝尚未廢除肉刑,大臣犯罪也常處以刺面、割鼻、剁腳等種種酷刑,所以賈誼秉承儒家“刑不上大夫”的宗旨來諷勸文帝,以糾正刑罰嚴酷、獄吏猖獗的弊政,可謂用心良苦。
但是,好的出發點,未必能帶來好的結果。在死刑的執行上,賈誼顯然犯了“矯枉過正”的錯誤。大臣們犯了罪,不管大罪小罪,到底該背著劍到“請室”,還是當場自殺,這個度其實很難把握。比如尹忠,他因建議不當而遭皇帝責問,這頂多算小罪,罪不至死,可是他卻自殺了。甚至根本沒有犯罪的人,像蕭望之這樣的,也為道德感所“綁架”,選擇了自殺。幸虧蕭何生得較早,否則連他都難逃一死——要知道,這位大漢名相也被劉邦關過廷尉獄呢!
顯然,賈誼對當時刑獄的弊端看得很清楚,那就是執法者缺乏約束。就連最底層的獄吏也敢侵辱貴臣,于此可見一斑。但是,賈誼并沒有把改革的重點放在完善法律和監獄管理上,而是想靠道德約束來代替法律判決,讓有犯罪嫌疑的大臣不去直接面對執法者,而是自己給自己定罪,一死了之。如此一來,大臣的面子、君主的面子是保住了,可是法律的價值何在,公平和正義何在?
古今中外,無論何種法律,都講究先定罪,后量刑,如果定罪這一環節都省略了,一到要面對執法官的時候,犯罪嫌疑人就直接抹脖子、喝毒藥,那不是太荒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