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有各種鞋,高跟鞋、平底鞋,四季鞋、涼鞋,長筒靴、短筒靴,旅游鞋、登山鞋,以及拖鞋等,不同季節不同場合遠近不同的路,我都有不同的鞋對付。比起小時候春夏秋一雙單鞋、冬天一雙棉鞋、雨天一雙雨鞋(哦,對了,我的第一雙雨鞋是奶奶的,腳伸進去四周都有富余,上學第一天就摔了個大馬趴)的光景,這可不是一般的排場。可當我拿指甲剪一點點剜去腳趾上的刺,感覺像在接受老繭對我的冷嘲熱諷時,真想負氣赤腳走天下。因為擔心被人家當野人送到動物園,所以也只是在家里的地板上偶爾為之。
為此我不止一次思考過一個問題:人們穿上鞋子是為了走更遠的路,還是相反?或者也可以問:鞋和路每天臉貼著臉,它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關系?反正我被它們弄糊涂了,正如我的問題無法單純一樣,答案也單純不起來。我說的單純就是路的兩邊長滿花草,一端連著農家小院,另一端則通向田野,然后,走過它的人,不約而同穿著媽媽親手做的千層底,去或者不去什么地方,腳步一樣從容而輕快,且自信。
怎么樣,你是不是對我剛才說的道路和鞋子有了一點好感呢?就算你從會走路就穿皮鞋,但凡有點草木之心也一定會喜歡吧。
我覺得對皮鞋忍氣吞聲的不止我一個,否則街頭市面各種品牌的布鞋叫賣聲怎會一浪高過一浪。有一天我被這叫賣聲引誘,買來一雙繡花的36碼布鞋套在腳上,比起皮鞋,削足適履的痛苦是少一點,可比起當年媽媽做的方口條絨老布鞋,它的服帖和舒適感真的很牽強。
說起來,從我媽那里沒學會的兩樣手藝,一個是縫棉襖,另一個就是做鞋(只會鉤嬰兒的小毛靴,能穿給路看的做不了)。做鞋從打“鍥子”(取音qie,字怎么寫,老先人沒傳下來,有些地方叫“袼褙”)開始,大人小孩不能再穿的破衣爛衫(我們叫“破布”)收集起來,利用晚上或雨天不做農活的時間,三五層用“面然”(漿糊)粘牢靠,壓炕席底下,干了之后按照每一雙腳的大小鉸出鞋樣,再層層疊疊摞到一起,用麻繩一針一線納成1-2cm厚的鞋底,與做好的鞋面縫合,就大功告成了。納鞋底費工,做鞋面绱鞋考驗手藝。好奇怪,說到這兒,我仿佛看見了當年穿著新鞋翹著小辮跳繩或踢毽子的一雙小腳丫。
至今偏愛手工的東西,就算看上去拙樸,粗糙,總覺得因為揉進了人的情感和體溫,而格外柔軟。
不知道是因為女孩的緣故還是虛榮心比別人重,由穿著帶來的記憶總是深刻而持久。小時候穿上新衣新鞋,總喜歡往人前跑。記得上初中時,媽媽給我和她一人買了一雙反牛皮中筒靴,腳面系帶,牛毛黃,一雙9元,兩雙18元(那個月我媽的工資差不多只剩2元了)。我媽下了多大的決心冒了多大的風險,有沒有受到奶奶的責罵,我都不記得。只記得,穿上那雙鞋腳似乎可以離地了,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農歷十月一場雪就冷了,可我的腳不再冷,路也不再濕滑,走過去還要回頭看看自己留下的腳印,恨不得所有的眼睛都能看見我的腳。
我有時候想,人如果倒著往回活,會把自己活成什么樣子?當年因為奶奶和媽媽做針線活都是巧手(其實不止針線活),所以我們的衣服鞋子不論式樣還是做工,都是小伙伴羨慕的。在農村生活的那些年,這種自豪一直保持著,直到有一天去城里讀書,大家都穿幾公分的高跟鞋,而我還穿著媽媽做的布鞋,頓時覺得自信塌下去好幾分。
以至于有一年去河西走廊,路過一家叫“休閑別墅”的客棧,進院子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穿著一雙露腳趾的黑布鞋,低頭坐在院子里像在數螞蟻,我真覺得那簡直不叫自信而是情懷了,就像枝椏向天空伸展、白云在藍天游蕩一樣從容而自然。和之前的縫縫補補又三年不同,當下的人們不肯把一雙舊了破了的布鞋換下腳,我只能認為是想長久的住在過去的一段歲月里。
現在聽說都有布鞋文化了,那時候真不知道自己竟然穿著“文化”走來走去,世事太難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