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雨從屋檐滑落下來,滴滴答答,不緊不慢,像寺廟里孤獨的僧人,喃喃自語地敲擊木魚聲。
今天,是孩子他爹七周年的忌日。我靜坐屋檐下,背靠著冰冷而又斑駁的墻壁,目光投向了院子角落,那株被昨夜大雨沖刷,卻依然堅挺的野草。
它是那樣瘦弱,細嫩的腰枝搖搖晃晃,頂著嫩黃的新芽,看得出這是一株從寒冬蘇醒過來的新生命。
這似乎讓我看到了自己,加上這陰冷的天氣,清明時節的悲憫氛圍一涌而來,我想起了我和孩子他爹的這短短二十二年的悲歡離合。
1、逃離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如果說物質缺乏,我們只能接受,我們還可以憑雙手去創造;可在我出生的那個貧瘠的大山里,除了物質缺乏,精神上的愚昧,更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我家只有兩姐妹。從小,我的記憶里就只有那些黛青色的大山。睜開眼就是看不穿的大山,一個山頭擠著另一個山頭。老人們說,山的那一邊還是山,好好在這活著,總比餓死在路上要好得多,興許還會遇見豺狼。
在少男丁的大山里面,隨著雙親的老去,我和妹妹的長大,家里的日子更是捉襟見肘。大山里面人們的迂腐和排擠,讓我們家飽受煎熬。雙親被人戳著脊梁骨羞辱,大半輩子都縮手縮腳,夾著尾巴瞄著腰,生怕招惹了誰。我們姐妹前腳走過,后腳墻根就湊過去幾個腦袋,雙手交叉,插在那黑乎乎還泛著油光的袖口里,嘀嘀咕咕就能磨掉一個餉午。
為了盡快脫這種窘迫,在我十六歲那年,為了年邁體弱的雙親,為了年齡尚幼的妹妹,我們決定逃離了。生活的苦,我們都可以接受,但是精神上的包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害怕繼續這樣下去,我們連活著的勇氣都被人掐斷了。
2、 逃婚
逃離的日子雖然也很苦,但是我們一家卻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每踏出一腳,好像就是?一個響亮的鞭炮。我們相視一笑,伸伸胳膊腿,好像一夜之間都長高了。
記不得翻過了多少座山,走了多路,但是我清楚記得,那山遠沒有老人們說的那么難翻越。而且,沒有什么大山的地方比我多出聲我的那個地方要好得多。至少還有米飯吃,這讓從小只有吃紅薯土豆玉米的我,第一次覺得生活還可以這樣過。
為了盡快解決生計和落腳,我們輾轉投奔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同時,母親開始托親戚幫忙給我說媒,這樣,只是我們一家人暫時可以有個自己的地方。而我為了一家人,是毫無怨言。
經過好幾個媒婆的努力,我也見了好幾個對象,但由于各種原因,最后都沒有結果。而我們不能一大家子一直住親戚家,父母在征求我的意見后,對媒婆說,只要是個健康的人,能暫時接納我們一家就可以。
終于,17歲時我出嫁了,他比我大10歲,正值壯年。我原本以為我們都年輕,我只要好好跟他過日子,我就可以幸福。可噩夢就在婚后的半年開始逐漸吞噬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開始打我,尤其是喝醉酒后。還好吃懶做,屋里不說,后來發現我漸漸融入了這里的生活后,他干脆連農活都很少做了。好在父母在這里還可以幫襯下我,我也慶幸,妹妹在親戚的介紹下,出去打工去了,她沒有見到姐姐最不堪的一面。
因為有了身孕,我一再忍讓,直到孩子出生。可因為生下的是姑娘,他更加對我不滿。以前對我暴力我都可以忍,但是對年幼的孩子打罵我就沒法忍受。
在一次喝醉酒后,她又開始耍酒瘋。不顧我懷里抱著的孩子,一把像拎小雞一樣,把我從椅子上拽到地上,孩子被甩了出去,驚恐地哇哇大哭。然后,他掄起椅子往我身上砸,還破口大罵,說我是個災星,到他家就沒帶來好運,現在還又帶來一個小災星……
我的胳臂一陣鉆心的疼痛,我的背好像要開裂……父母和鄰居聽見這哭喊聲,手忙腳亂地開始拉扯,我眼前一片昏暗。
手臂腫了大半個月才好,費后的淤青足足一個月才消散。那一次他把我唯一的一點念想打破了,就像打破了一個寡雞蛋,我不光覺得惡心還想扔得老遠。
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趁著他喝醉了,我抱著熟睡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雖然是黑夜,可我覺得好像重見光日了,宛如重獲自由的犯人一樣欣喜。活著再難,有了孩子就充滿了希望。
3、重逢
如果說第一次逃離,只是為了逃避;那這次逃婚,是為了重生。在看過了大山外面的世界后,我越發向往美好平和的日子。
只是我沒想到,千難萬難,但在我再一次相親的時候,我又遇到了他,也就是現在離世的孩子他爹。
初次見他,瘦瘦的,中等個子,少言寡語,還算俊。但是當時兄妹五人,他排老幺。等到他該結婚的年紀,老父親已經不在了,跟一個年邁的老母親生活在一起,其它兄弟姐妹已經成家也分了家。當時我父母提出的要求,對他們這本來就風雨飄搖的小屋來說,是雪上加霜,于是,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這次再見,已時隔三年有余。他依然未婚,而我帶著孩子,但是他不介意,接受了我。我的父母去跟妹妹一起生活了,他們再三叮囑我,這次一定要好好地跟他過日子,他是個好人,值得托付終生。
因為上次結婚沒到年齡,沒發領證,所以這次雖然帶著孩子,但是我跟他法定意義上還是頭婚。我們領了結婚證,他給了我一個名分,給我買了身新衣服,一個好看的發圈。在那個年代,他當時家里的那種條件,這真的讓我受寵若驚。
婚后她待我很好,也視姑娘為親生的,我跟他一起孝順他那身體還算扎實的老母親。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拮據的生活過得越來越順暢。
重活累活不讓我干,難得一點肉腥都要留給我和孩子。姑娘慢慢開始熟悉他,也開始喊爸爸。對于之前,她沒有什么記憶,看著姑娘白嫩的小臉蛋,笑得月牙彎彎的眼睛,我覺得上天真的眷顧我了,我也能過上曾經不敢想得的日子了。此刻,我覺得這是蒼天對我堅持地活著的恩賜。
4、重生
隨著我和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我們漸漸開始準備走出這個小山村,去外面闖蕩,給孩子創造一個好的條件。
我們把孩子留在了老家,去了城里。開始只是到處打零工,賺取微薄的生活費,能維持老家老人和孩子的開銷就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我們吃苦耐勞,夫妻也同心,賺的錢慢慢開始有結余。
后來我們打工的豆腐鋪子老板夫婦,由于老家出了些變故,要回家,我們覺得那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于是東拼西湊,他更是放下平時沉默寡言的樣子,好話說盡,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湊夠了盤那個豆腐鋪子的錢。
那一夜,我一夜無眠,翻來覆去,心里太激動了。我覺得這些年的苦沒白吃,我終于熬到了光明。
我們每天清早出攤,在這個城市的集貿市場有一個小攤位,主要賣豆腐、千張、香干之類的豆制品。半下午收攤,開始泡豆子,晚上加班熬夜做豆腐。
因為想省錢,我們倆個人做了三四個人的事。孩子他爸因為心疼我,晚上不讓我熬夜,可是孩子他爹每天睡眠嚴重不足,經常在吃飯的時候,端著碗,坐在小板凳上都可以睡著。為此,打破了好多個碗,而我除了心疼,還是心疼。碗破了,還可以再買,身體垮了,我可怎么辦。
經過我們的努力,小生意漸漸有了起色,越來越好。我們終于可以把孩子們和老人接到城里了,跟我們一起,在城里借讀上學。雖然談不上寬裕,但是比在小山村里還是要好很多,每天能有活錢。其它不說,至少,農村青黃不接的時候,這里可以隨時享受四季的蔬菜,想吃魚、肉也可以隨時去買。
等一家老少安頓好之后,我們又計劃再生一個。有時候覺得,好事也是可以傳染的。如今各個方面順利起來,于是,生孩子也變得順心了。我們如愿有了一個兒子,為他湊了一個“好”字!
喜悅的背后,就是三個孩子的沉重負擔。本來是義務教育的,但是因為群戶口不對,每年開學,兩個姑娘要出一筆不便宜的借讀費,小兒子還要奶粉各種開銷。這里什么都方便,但是什么都要花錢。
于是,孩子他爹更是沒日沒夜,常年無休地奔波在磨坊和攤位上。漸漸地白發染了青絲,身體更加地消瘦。為了孩子們,為了這個家,他總是一聲不響地付出,從不抱怨什么。活著或許不容易,但是有家有孩子,所有的不悅都可以得以慰藉。
5、 歷劫
寒來暑往,年復一年,當孩子們如雨后春筍般蹭蹭長高時,歲月的痕跡也悄然地爬上了我們的臉龐。
我們的生活看起來越來越好了,孩子漸漸長大,大姑娘都已經中專畢業開始步入社會。小姑娘也即將參加中考,小兒子也終于上了小學。只是孩子奶奶在一個初夏,突然中風去世了,孩子他爸因此難受了好久。
兩年后,為了不再那么累,年齡大了慢慢也熬不起了,再三思量,我們把磨坊和豆腐攤位轉讓了,又找了個攤位做早餐。雖然還是要早起,但是至少不用整天不停歇了,還有半下午的空閑時間可以休息。
從這開始,孩子他爹終于可以一日三餐按時吃飯了,還是熱乎的飯菜。雖然日子依然沒有富裕,但是現在至少我們有了一些些自由,孩子們也逐漸開始幫我們分擔了。
可是,一場關于生死離別的日子正在向我們慢慢走來。孩子他爹的一次胃不舒服的檢查,給我們這本來就蝸居在城市一角的打工人,來了一個晴空霹靂!
反復找專家核查,確定為胃間質瘤晚期!在不愿意放棄治療的情況下,一再請求醫生幫忙做手術看能不能挽回。最后,進了手術室,卻白挨一刀,已經到了沒法動手術的地步了!
至此,原本那個歡聲笑語的家,此后的日子冷得像地窖!強顏歡笑都掩飾不了泛紅的眼圈,還有那無語的凝噎。
孩子他爹本來就瘦若的身板越發消瘦憔悴,手術的傷口使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能起床。而往后的日子,只能依靠一種叫格列衛特效藥,也是唯一能控制的藥。然而一盒五六千元的價格,讓這個本來就掙扎在城市底層的小家望而卻步!
不吃藥,孩子他爹不久就會離開;吃藥,一個月一盒的藥費,簡直不敢想象。第一次覺得,活著是如此為難,無論我怎么選擇,都是一條不歸路。
我為了不讓孩子他爹擔心,瞞報昂貴的醫藥費,告訴他堅持吃藥就會好。醫生我也提前打好了招呼,當他半信半疑地跟醫生求證時,醫生也如是回答,好好吃藥就沒事……
6、離別
時間流逝無聲無語,靜默得讓人窒息,也疾走得讓人追趕不上。
為了還在上小學的孩子,為了身體孱弱的孩子他爹,我像一個陀螺,整天轉個不停,爭分奪秒就為多掙一點錢。
我每天凌晨四點起床準備出攤,十點半早餐攤收工,回去趕緊給孩子他爹做飯,然后我胡亂胡亂地扒拉兩口,開始去酒店做房間衛生。傍晚的一抹斜陽射過窗前,我也做完衛生了。再飛奔回家,給放學的孩子和他爹準備晚餐,我再趕去夜市的攤位,幫忙洗菜,穿串至九點。
日子雖然難熬,但至少一家人還是整整齊齊。好在兩個女兒已經開始工作,兒子也很乖,學習都不用我操心,而孩子他爹還可以騎著騎電動車幫忙接送孩子放學。
即使我這樣應盡了全身力氣去拼湊,可依然拼不了一個完整地生活。活著或許不光要需要努力,還需要上天的偏愛。
孩子他爹看我這么累地去賺錢,他偷偷找藥店咨詢到了那個價格不菲的藥。于是他開始故意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被我發現他一盒藥吃的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他的身體也開始越來越差。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他走了。因為年前發現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下床都不方便了,或許是發現自己的日子不久已,總是在念叨老家。于是我們收拾了鍋碗瓢盆叫了大卡車,一車搬回了老家。
在走的前一日,他喃喃地還在交代我,記得提前叫親戚們幫忙送幾床被子來,免得客人來了被子不夠蓋;還有誰誰誰,太久沒回來了,要是不方便通知,可以讓大哥幫忙捎個信兒;最不放心的就是兒子了,以后只能靠你一個人拉扯了……
活著的人,在交代自己走后的瑣事,還擔心我做不好,這對我來說這簡直是生不如死,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眼前消失,你卻束手無策,也無力挽回………
孩子他爹才46歲,46歲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