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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時候,第一次聽林肯公園的歌,驚嘆:原來歌還可以這么唱。重金屬的強音一下下捶打著耳膜,像是大熱天跑完步,在小賣部排了長隊后,終于喝到冰鎮可樂一樣,舒爽。
印象最深的是專輯《Meteora》里的《Don't Stay》,那會兒扯著青春期的小嗓門,倒也能東施效顰般地吼幾句。吼完總會想,這般沉重又狂放,撕扯又沙啞的聲音,自己怕是沒法學會的了。
得知Chester Bennington自殺的噩耗時,耳畔旋律再起:
Don't stay
Forget our memories
Forget our possibilities
What you were changing me into
……
不禁有些恍惚,這些曾陪伴過我懵懂青春的,從生命的深處嘶吼而出的、刺透靈魂的、炸裂的聲音,就這樣匆匆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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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自殺者,旁觀者會有個普遍的反應:“唉,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這樣想不開呢,真是可惜啊。”
惋惜之余,會不自主地加入評頭品足的部分——他們之所以自殺,無非是想不開嘛。
對于這樣的評論,我一直不以為然。不對死因指手畫腳,是對逝者基本的尊重;再者,人們選擇自殺,遠非“想不開”這類輕描淡寫的原因可以解釋,不知其然便妄加揣測,實為不妥。
正如佛經的《契經》里說:
“一補特伽羅不可臆測另一補特伽羅,將對其損害故也。”
意思是:不可因為本人現未見到的緣故,即斷言他人無此種學問,否則將對雙方都造成損害。
引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不理解,只因你沒有身處別人的地獄。”
地獄有很多種。
比如《三體》第一部里,三體人為了鎖死地球的科學,以智子為武器,干擾微觀粒子碰撞實驗結果,展示無法解釋的神跡,創造出“物理學可能從來都不存在”的假象。人類物理學家們因此絕望紛紛,自殺連連。
在滿足生理需求的基礎之上,對知識的渴求,是人類和動物的差異之一。因此智者們會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另一個方面,如果永遠無法“聞道”,對于求知的智者而言,生命也同樣會失去意義。
比如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雪國》,通篇彌漫著濃濃的虛無主義。無論做什么都是徒勞的——付出可能得不到收獲,即使得到了收獲,只要把時間線拉長,收獲便會失去意義。
虛無主義認為,世界和人類的存在,沒有意義,無論是目的、真相和本質價值,都不可理解。
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自殺,不敢斷言完全是虛無主義的原因,但多少脫不了干系。
再比如海明威、顧城和海子,他們都有各自的理由,作出舍身赴死的決定。
有人會說了,想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么?
前面有講,對未知的好奇心,是驅使人類不斷進步的動力。如果對不知道的東西,連弄清楚的意愿都沒有,那人和咸魚還有什么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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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的哲學家加繆,把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和非理性之間的沖突,稱之為荒誕。
荒誕所代表的,是理性的局限性,和人類求知的無限性之間,必然的沖突。
當智者們的學問不斷增長,走到理性和智慧的邊界,面對藩籬之外茫茫的非理性時,必須要做出選擇。這個邊界,就是找到答案,或自殺的地方。
因此,加繆說: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哲學經過了幾千年無數代人的前赴后繼,已經基本走到了終點——認識的不可能性已被論證,虛無好像是唯一的現實。斷垣破瓦,頹敗凄涼。在人生的荒誕面前,智者們似乎束手無策。
即便如此,加繆仍然旗幟鮮明地反對自殺。在《西西弗神話》中,加繆說道:
“自殺并不象征反抗的邏輯結局,而完完全全是反抗的反面,是逃避問題的極端表現形式。”
自殺,意味著承認——我們平時所習慣的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生活是行尸走肉般沒有依據的,經歷的痛苦也是無用的。
加繆解釋說,雖然理性徒勞無益,但理性之外卻什么也沒有了。雖然我們必須承認理性存在局限,也也不能因此而否定理性。
在他看來,真正的智者,在經過嚴謹縝密的哲學推理之后,尋求的不再是倫理準則或絕對真理,而是和生活息息相關的圖景和氣息。這樣的人,擁有超越常人的推理能力和勇氣。推理能力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勇氣讓他們在局限的認識里仍能義無反顧地生活。
這就是加繆的建議:體驗經驗,經歷命運,全盤加以接受——讓我們以活著的方式,接受荒誕、反抗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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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地獄,是人世間的苦難。許多自殺者所求的,是于苦難中的解脫。
《論語》中,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因而對大多數國人而言,往往忌言生死。
對此,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觀點,截然不同。
在海德格爾看來,生理學意義上的死亡,僅僅是“亡故”,而真正值得討論的死亡,是一個過程,即所謂的“向死而生”(Being toward death)。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寫到:
“人只要還沒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著。”
也就是說,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在經歷著“向死而生”,直到亡故。死亡不是一個事件,不是生命的盡頭。我們也并非走向死亡,而是一直以“向死而生”的狀態存在著。
在這個“向死”的過程中,人才能真實地感受到自我的強烈存在感,才能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向死”的過程中,始終“在場”。
這也印證了加繆所說的:
“人對生命的依戀,力度比世間的一切苦難都要更強。”
死對于每個人而言,都是必然的結果。而“向死”的這個過程,才是具有偶然性、選擇性和自主性的。
比如同樣是面對苦難,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痛苦不堪,在小說和現實中雙雙自殺;但余華《活著》里的福貴,面對著層層疊疊洶涌而來的苦難,仍然堅強地活著。
在現實生活里,我們常常把“向死”的過程當做苦難的必然,卻把最終的亡故當成外在的“偶然”事件。
因而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對于自殺者們而言,他們把原本具有選擇性和偶然性的余生,誤認為是具有必然性的痛苦生活;而把原本具有必然性的死亡,美化成了具有偶然性的遠離痛苦的解脫。
佛教的教義,同樣是反對自殺的。
首先,自殺犯五戒中的殺戒,在六道輪回中會墮入三惡趣( 地獄、餓鬼、畜生),所受之苦將遠大于在人世間承受的痛苦。
其次,自殺所求的,是為了從痛苦中解脫。痛苦的因,是無明。自殺無助于斬斷無明,因此痛苦仍將繼續流轉。
再者,在輪回中修得人身不易。只有修得為人,才能聽聞佛法。人身雖然是臭皮囊,但也是修道的必要條件,一旦舍棄,不知多少輪回之后才能重回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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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里寫到: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無論是自我安慰的本能,還是習慣于無明的成見,都是以逃避的方式,讓我們誤以為死亡離自己的生活很遠。于是當真正的死亡逼近時,措手不及,束手無策。
倒不如,讓我們以加繆、海德格爾般邏輯的、智慧的方式,或以信仰的精神力量,勇敢地直面死亡,坦然地接受“死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的現狀——
好好活著。
文 |?樂之讀?|?簡書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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