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大地之下,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究竟蘊藏了多少力量,才能供應大地之上這么多的糧食長粒、花樹開花、果樹結果?
我的故鄉在平原之上,那里有看不到盡頭的耕地,外加一圈一圈的樹。故鄉無山,除了農田,便是河川。西有西河北流入海,東有濰河浩浩湯湯。
農田里的景象四季皆不同。舊時四月(農歷),熱風催麥熟。大片大片的麥子在陽光下變成金黃,老家的人們便知道該“搶麥”了。將鐮刀磨得雪亮,趁著天剛亮風微涼,一家老少奔赴麥地,俯下身舉起鐮,將麥子一片片地割倒,遠觀如船入滄海。悶頭割麥的人眼里只有手底的活。在鐮刀侵擾下,藏在田間麥下的飛鳥驚起、野兔逃竄,人們會發現看似平常的麥地里藏著許多秘密。在田間勞作,頭上的汗滑入腳下的地,人與地的關系密切相連。而現在,聯合收割機、拖拉機等農械的大量應用,一定程度上讓人與地日漸疏遠。
春耕秋收,這是人與地的一場交易。好的收成,靠雨、靠風,更靠農人的心血。以前的農人對大地心存敬畏。人們都知道地里的收成決定著一年的收入,甚至人的生死。在那時,糟蹋糧食是會被戳著脊梁骨罵的大罪,經歷過饑荒的人格外珍惜糧食,在地里勞作過的人也知道糧食的來之不易。
小時候,在農田中勞作的除了人,還會有家畜。牛的脾氣溫和,干活任勞任怨。村子里倒是有幾家養驢、騾子的,但地里出現最多的還是牛,驢子性倔、騾子難養。種谷子、黃米的人會在地里豎起稻草人,戴著草帽、披著衣服,像衛兵一樣守護大地,驅趕著前來啄食的麻雀。
地里種著的也不全是糧食,村西頭就有一塊地種滿了樹。暑假清晨,剛剛蛻完皮的知了翅膀未硬、難以高翔,我和弟弟沿著小路一直往西,在枝間葉上尋找知了,走著走著便走到了那一片樹林。那里的樹枝繁葉茂,陽光斜斜射入,在地上留下斑駁的樹影,我們仿佛進入了另一方天地,這片樹林充滿未知與神秘。此后,我們便把這片樹林作為天際,至此不再往前。
大地上有輪回生死,這本來就是人間的常事。等秋風蕭瑟、秋蟲悲鳴,玉米、大豆收入糧倉,土地便進入一年中難得的休整期。一場雪后,麥子被壓在雪下,暗暗積蓄著力量,等待著春暖花開。
農人自然無踏雪尋梅的雅興,但會踏雪獵兔。一人一犬,乘著農閑無事。此時野外人煙罕至,大地上白茫茫一片,兔動犬逐,將樹上積雪驚落。有人會提前下套,將野兔趕入陷阱。葬身犬口對野兔來說是一場災難,但正是這種殺戮維持著大地上的微妙平衡。
田間地頭會長滿雜草,這里不是莊稼的領地。蘆葦白,野花黃,車前子的葉如蓮、芯似鞭。蚱蜢、蟈蟈隱藏其間,蚱蜢花色各異、大小不一,可以抓來喂雞,蟈蟈的叫聲則會響徹整個夏天。在田頭樹上,見得最多的是身上只有黑白兩色的喜鵲,還有常聚在一起“開會”吵得不可開交的麻雀。這兩種鳥也會進村入戶,很多人都喜歡聽到喜鵲的叫聲,“早報喜、晚報財”,什么時候叫都能帶來好運。被車輪碾壓過的青蛙則顯示了生命的無常。
大地之上有萬物生靈,也有生滅輪回。我們生于斯,長于斯,即使此去經年、離家萬里也割舍不了與這片土地的血肉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