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書評寫于2014年10月
“鳥兒”的叫聲是分類型的。大體為兩種,鳥類學家分別將它們稱做“鳴囀”和“敘鳴”。鳴囀是歌唱,主要為雄鳥在春天對愛情的抒發。敘鳴是言說,是鳥兒之間日常信息的溝通。鳴囀是優美的,抒情的,表達的,渴求的,炫示的;敘鳴則是平實的,敘事的,告訴的,交流的,瑣屑的。
不可否認,存在著一類寫作者,他們平實的筆觸、樸素的言辭、整飭的文句總能一舉拿下讀者的心。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他們在遣詞造句上刪繁就簡的結果,是他們內心節制的體現。大美往往給我們以樸素的觀感,原始,但蘊繁于簡。
對于剛從“寓意深刻”的考試閱讀文本抽離出來的中學生來說,我們已經不想繼續面對著“整片的胡楊樹”,對其所象征著的壯烈人事唱頌歌了。好的文字固然會在描寫中透出味道和象征,但其象征增量一多,便會吞沒原始的人事,割裂象征意義與事物之間的真實聯系。
需要說明的是,在眾多的鳥類中,真正令我們心醉神秘的鳴囀,一般與羽色華麗的鳥類無關,而主要來自羽色平淡的鳥類。比如著名的云雀和夜鶯,它們的體羽的確有點像資本主義時代那些落魄的抒情詩人的衣裝。這種現象,不僅體現了主的公正,也是神秘主義永生的一個例證。
但我們又可看到,他所言卻未降低象征意味。
葦岸一生短暫,只留下他認為優秀的二十萬字,也許我們可以通過其人來了解他的觀點、價值認同和文字背后的憑借與泉源。
他寫大地(講大詞而不被覺得可疑,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顆試圖與萬物榮辱與共的心),寫華北的動物和植物,寫童性,寫粗野的民風,寫在勞作中的人。并位移到人類的生命體征、履歷、欲求,人類文明及具像產物(如戰爭、生活節奏、信任感)中來。
他在自述中坦言自己是個心軟之人,不能看屠宰牲畜;在野外攝影,為了不驚擾野兔,自己竟一動不動模仿一棵樹;對多次譴責搗毀蜂巢的男子,透漏出對現世“性別分工”的不滿:因為是男人,所以必須是強大的。但不真正懂得控制意志的男人,往往只會施暴于弱者。完成自我實現的最好方式絕對不會是打敗他者。
他看到罕見的壯闊的飛鳥遷徙,覺得自己是一個獲得神助的人;他看雪,看出于紛紜之中的和諧感。他崇尚田間勞作,也對自己“文明的體質”感到擔憂與可恥;他素食,引用梭羅的“人類進步會把吃肉的習慣淘汰”,因為在最后病重沒能堅持素食主義而深感愧怍。
他從文字里了解人類,從“人類”這個被賦予神圣意義的概念里了解人類,因而他愛整個人類。現在,他從現實中了解人類,從他所接觸的一個個具體的人身上了解人類,因而他只愛人類中的一小部分人。“一架直升飛機,從小鎮的上空呼嘯而過。我看到街上三個孩子蹦跳著高喊:‘飛機,你下來,帶我們上動物園’。孩子們不說去別的地方,這是緣于生命的,在因襲與指導之外的選擇。”對童性的觀察至深,愛意自見。
他厭惡并自行抵觸科學的前行,“科學一路無所顧忌的行徑,改變了事物自體進程”。科學以它強大的勁力,對原生事物劃定界門綱目科屬種,對其進行統一命名,原生事物于是成了抽象意義。“我想未來也許只有清明還能使已完全棄絕于自然而進入‘數字化生存’的人們,想起古老永恒的二十四節氣。”(清明不只是個節氣名稱,它后來例外地擁有了雙重身份)。更可怕的是,“仿佛與這一轉折相應,在精神領域,人類的文字表述也呈現一個從‘有機’到‘無機’(異于自然而最終不能融進物質循環而積累于自身),愈來愈趨向抽象、思辨、晦澀、空洞的過程”。
“我的發現,對我,只是生活的一個普通認識;鳥的反應,對鳥,則是生命的一個重要經驗。”
作為一個天地精英,何等謙遜。
葦岸對文寫是有態度與原則的,他摒棄中國文人式的寫作,厭惡“他們把一切都當成趣味”。他以博物學家式的廣學與嚴謹,呈現原生事物的初始模樣和處在在變化中的天況物候中的姿態,而非褻玩焉。有評論家言:“把自然人格化,也許在葦岸看來,這樣的人類太傲慢了。”葦岸以詩入道,在接觸梭羅的《瓦爾登湖》后,“皈依”了散文。他傾心于自由、信意,像土地一樣樸素開放的文字方式。我覺得,最深層的原因是葦岸刻意保留著對上一代人的文學血統的繼承,因為他所踐行的生活方式是樸素的合乎自然和道德的,現作品代和中國作品并不能給他以有效的參照。他所列舉的對他影響較大的12位作家,無一不是外國作家,很少接觸現代作品,甚至稱自己甚至不該存活在二十世紀里。他對梭羅的景仰溢于言表,稱梭羅是個復合型作家,非概念化、體系化的思想家。葦岸的反抗意識凸顯了,他也希望被視為一個完整的“人”,不被科學規整劃一,不被臉譜化地記載。
葦岸最吸引我的地方,是當他在講出諸如“大地”、“人類”這類大詞時,我沒有絲毫感覺到他媚俗與投機。而能讓人產生這種信任感的,是一個人有對宇宙萬物(概念與現實、整體與個體)的道德感與使命感(他會不會允許我用這個詞?);他所寫具有“人本”思想,注重“人”的完整性,并把這一思想拓展到“土地”上,“土地道德只不過是延展了這一共同體的界限,而這其中包括了土地”;另外,他心靜眼毒,知道“小暑時節住宅區樹上的蟬鳴還未能響起”,其所認為的美好都是有秩序感(符合自然法則)并且是永恒循環的,在審美上我深深認同他。
談談理想國這一次的概念化做書:理想國把《大地上的事情》列為“Wildness 荒野書系”的001,和“Earth 地球書系”、“Future未來書系”并屬“eco read”。在此版也完整加入葦岸長達一年寫就的《一九九八 二十四節氣》(雖然最后六個節氣無福得到他的賜詞),葦岸在每一節氣的上午9點,在其居住的小區東部田野的一個固定位置,對同一畫面拍攝一張照片,記錄下天氣情況及所見所聞。東方計法的精確,讓我想起一位設計師所言的“風水學是一門統計學”。先祖把多年觀察與經驗編纂成節氣,與時令的奇異吻合讓人嘆服。這些照片與記錄更讓我們看到在慣常的風景之外,被攝影者的特殊情感、細致觀察和跟蹤所呈現出來的“未發現”景致。再者,出版機構的再重視在一定程度也說明了在現代化的建設中,在自然的讓位進程加快的今天,“到荒野去”儼然成為文明人的愿景,甚至是剛需。而葦岸的文可算是一種“進步的回退”。
不過可笑的是,在看葦岸時,我有時會跳過那些對客觀事物的白描,我更看中的似乎是他所接收到的啟示。無言的人事總是被忽略,或許是我們的感受力還沒豐富到可以去直接擁抱自然。土地受到擠壓隆起,風與水的峻厲又把它侵蝕抹平,地表的發育衍進循環往復,借用葦岸的一句話,“看著生動的大地,我覺得它本身也是一個真理。”
我們應該是一個官能清澈,吐納健康的人,才能承受來自自然的啟示。
“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這是句警句,但也可以僅僅是句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