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路過學校的三角梅花架,不知不覺它竟悄悄如此繁盛了,枝頭紅花簇擁,很是熱鬧,低頭卻見些許零落的花朵,卑微到塵埃里,無人在意。
我不禁想起黛玉曾經吟嘆:
花紅花謝花滿天,紅斷香消有誰憐?
其實凋落的三角梅顏色更好看,且花色久久不褪,我不忍,撿了許多回來。玻璃瓶中還插著三月的勿忘我,色澤依舊,越發喜歡這種干花了。 古時黛玉葬花,一段佳話,我想,花若能得以長久保存,也不辜負了一段風流吧。
1
一切文學作品,我只愛血和淚寫成的。
——尼采
在浩如煙海的文學著作中,如果說有一本讓我終身拜讀,那便是《紅樓夢》。
自《紅樓夢》一出,從在親友圈秘密傳閱,到公開印刷發行,再版、再再版,都有一代又一代的人為之傾倒。脂批言,“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一部用血和淚寫成的作品,窮盡一個人的一生去完成,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從布置結構、塑造人物,到遣詞造句、選用意象,皆是苦心經營、精心雕琢,沒有一個字是浪費的、不需要的。他不為傳名不為謀利,也正因為如此,紅樓夢的深邃跟真誠才能夠打動如今的我們。
關于《紅樓夢》的研究、論文汗牛充棟,一切評價、贊揚,前人都已經用盡了,學者們甚至用一生來閱讀和研究它,可見其中的內涵之豐厚。伍爾夫說,“自稱懂得希臘文化是虛榮而愚蠢的。”我想,這句話也可以用在對紅樓夢的看法上。拋開學術層面和許多精密細節不說,在這里我只想從我個人主觀的角度,談談我對《紅樓夢》的直觀感受,以及它帶給我的成長。
2
一切諸經,皆不過是敲門磚,是要我們借由這部經典敲開門,打開門之后,喚出其中的人來,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就是你自己。
——日本禪師 山本玄絳
中國人對《紅樓夢》熟悉到什么程度?清朝讀書人中間有“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說法,口耳相聞中,看過的、沒看過的人都能對《紅樓夢》中的人物信手拈來,隨意點評幾句。但正因為如此,人們對《紅樓夢》的固化認識中有了許多偏見,包括我最初對黛玉和寶釵等的印象也是道聽途說來的,直到真正自己去看書、去體會的時候,卻得到一些新的不同的認識。
因此,紅樓夢首先帶給我的,是小說閱讀方法上的成長。我漸漸明白,讀者的地位跟經典是一樣的,經典是封閉的,是靜止的,已經是具體存在在那里的一個固定的樣態,那么這個固定的樣態,要怎么樣讓它鮮活過來,怎么樣重新回復它活生生的有機體的一個生命運作的模式、風貌——那,就是我們讀者的責任。當然,我們讀者是一個單面向、很簡化在思考的人,是一個投射型的人,那么你召喚出來的賈寶玉、林黛玉就是非常點評化、非常單一的;所以,越是能夠豐富地、多面地、深刻地去闡述這些人物的內在的讀者,其實某個意義來講,他已經提升到跟經典一樣高的程度。
所以什么樣的讀者,就有什么樣的紅樓夢,在這一點上,我深深地自我期許,也深深地自我警惕——作為一個讀者,必須要客觀,中肯,并且努力。客觀地了解紅樓夢,而非投射我們這個時代想要的價值觀;去看清人物的真正內涵,而非以今天的價值觀對其加以贊美闡或批判——不僅如此,甚至,不應想當然爾地用今天的價值觀和思維模式投射于我們周遭的一切。
3
「復調小說」是俄國文論家巴赫金提出的概念。所有主張復調曲式的偉大音樂家,都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聲部之間的平等。復調音樂有著不同的相互獨立的旋律線,然而又彼此和諧共存。
有人說紅樓夢中人物接近一千個,我沒有具體統計過,但有頭有臉有戲份的至少已過百人,更別說那些普通丫鬟仆人、社會人物、無名小卒。紅樓夢可以說是繪盡世間百態,廣袤、多元地展開人性的可能。而那些人物,又是如此真實、多面,如此符合人性的復雜,他們發出各自的聲音,有著各自的生存哲學,而又彼此和諧共存。我認為,《紅樓夢》正是一部典型且優秀的復調小說,向我們展示著如清明上河圖般豐富而廣闊的畫卷。因此對于人物,不能用簡單的臉譜式解讀。以悲憫、同情 、認識、理解的態度去對待人物,那么細節就會從遺失的角落又回到你矚目的對象,你就會看到你原來看不到的東西。
昆德拉寫道,“小說并不是人類自白,他事實上是對人類生活的一個總體考察。什么叫人類生活?生活已經成為網羅了,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么復雜、糾葛。”
每一遍看紅樓夢,我都會有新的理解,去糾正我之前的偏頗。道聽途說中,我本以為黛玉只是個病怏怏、文弱弱的小娘子,可是她對自由與詩意生活的追求卻比誰都執著;我本以為寶釵就是個破壞木石前盟、二玉愛情的壞人、反角(這是以前教科書式的通常解讀),但當我返回文本中,去尋找被引用來證明寶釵虛偽狡猾的章節,我發現,它們被做了任意的架空的詮釋和注解。也許,《紅樓夢》僅僅是一部青春生命的挽歌——那些青春美麗的少女,沒有受到世俗的污染與摧殘,在天真自然的世界里,展演她們的美好的生命風華——既是對美好事物的追尋,就必然面臨它悲涼幻滅的宿命。不管是黛玉、寶釵,亦或是妙玉、探春,甚至襲人、晴雯,她們的青春生命都是美好的,她們的少女情懷都是浪漫的。在幻滅與悲涼中,都是值得被追悼、被同情、被理解的。
這便是紅樓夢告訴我的:清楚完整而客觀深刻地去理解對象(即使這一點我們不可能做到,但我們也不應報以武斷的心情)。我們讀書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么?我們讀書不就是為了看到我們原來不是到的東西嗎?——這,才能夠構成我們個人的成長。如果讀完書只是印證了我們已經“知道”了的東西:哦,林黛玉還是那個樣子,薛寶釵還是那個樣子。那我們讀書的意義在哪里呢?所以讀書事實上是要打破舊的自我,然后去開啟我們新的自我的可能性。每一個成熟的小說家都有自己的一套「透視法」,所有的杰作,是“幻象清楚,已建立秩序”的書,作家把自己的透視法猛烈地強加于我們,我們之前由虛榮與愛好、經驗與偏見形成的世界觀被推翻,我們當然會感到痛苦,但隨之而來的是沁人心脾的愉悅。
4
最后要說到的是在讀《紅樓夢》的過程中,引發了我對小說創作過程的疑問和思考。
一,一個作者,真的是在用他的價值觀來主導他的寫作嗎?
二,假設他是在用自覺的個人價值觀主導創作,難道沒有其他非自覺的潛意識會滲透到他的筆端而影響到他的寫作嗎?那么如果有這個潛意識的這個力量的干擾,那我們憑什么說有一個所謂的作者自覺地價值觀在引導?——甚至有一些作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加入到作品中來。
三,假設作者這么做了(用自己的價值觀主導寫作),這會是一個好的做法嗎?這樣的小說會是一部好的小說嗎?
在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下,我感到似乎有一種「創作的奧妙」——作品中的人物不受作者的控制,他有他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發展方向。小說家將他創作出來的同時,他實際上就已經獨立出來了,于是作者反而退居其次,只不過是把這個生命呈現出來的媒介而已。這個生命他有自己的力量,他會自己成長,會變化,會有自己的道路。如同米蘭·昆德拉所說:“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諸種可能性。”
最后還想到一個問題,關于紅學與紅樓夢。如果我沒有讀紅學(如劉心武、蔣和森等等對紅樓夢的解讀),不知道文本背后的那些疑點與謎題,那我對紅樓夢的看法會怎樣呢?是否也像一部普通小說一樣?是不是因為紅學的闡發,紅樓夢的解讀才變得如此開放?這似乎意味著,你對一個文本思考得越多,解讀得越多,你能從其中得到的東西也就越多(有點像馮友蘭哲學的“覺解”人生觀:你對人生和世界的了解、領悟越多,你能從中得到的意義也就越多)。
5
文學作為一種精神世界,它實際上蘊含著人的生存狀態、心理流程、自由人格等終極探索和理想追求,因此研究者必須具有人文關懷的素養和品質,必須有真切的生命體驗和當代意識,必須對超越了文學形式的人生具有深入的理解和同情。我對《紅樓夢》談不上研究兩個字,最多是欣賞,但道理相同。《紅樓夢》內涵豐富,想要說的、可以說的還有很多,短短的文章不足以概括,它讓我對如何去閱讀、看待一部小說有了全新的認識,最后只能用一句受益匪淺來收尾。
不管塵世中有如何的流言蜚語,
而這本書,依然如故。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
都只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
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
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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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