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情況下可以保釋外出。很多年前的痛心疾首好像又回到了胸膛里。陸之昂扯著嘴角,對面的教官卻對他擺擺手。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出口,只是反復斟酌,然后開口:“你準備準備,今天就走,給你五天假。”
摸著胸口,砰砰砰沉重的心跳聲,媽,你說讓我不要和爸吵架。我…我已經很久沒有和爸吵了。我…是我不好,真的,我讓爸爸失望了。開始的兩年,爸爸都不來看我,我很難過,后來才聽說了爸其實每個星期都來,只是遠遠地,只是看看鐵門,從不進來。我才覺得更難過。
再后來,爸進來了,反倒是我,不敢見他了。澀然又惶惶。我終究是不敢面對他的,覺得讓他失望了。
我以為時間是夠的,想到了出去后要孝順,不和他吵架,每天和他一起陪宙斯散步,幫宙斯洗澡。可十年,終究太長了,爸爸他不想等我了。
媽,我是孤兒了。
老天可真是公平,有些人靜水微瀾也平平靜靜的將一生過完了。然后他呢?像是把好日子都透支光了,十七歲后,心里就沒有真正的痛快過。
明明記得前幾日瞧見的時候,這朵薔薇還盛著,像是秋日里最后一朵將要開敗的花。耷拉著身子,讓人唏噓。陸之昂摘了幾瓣花塞到嘴里,味道真的不算好,辛酸又苦澀,卻也有濃郁的香氣,像隱隱發作的傷,像某些難以言明的心事。
那顏末呢,你會等我嗎?這么蜿蜒綿長的年頭,你在我身后送我,我一回頭,看你抿著嘴笑的滿臉是淚,妝化的一塌糊涂,我卻覺得你仍舊是好看的,最好看的。
你和我說,每個人都會有一段異常艱難的時光,有些人是因為窘迫的生活,或許是工作的失意,學生呢,會有學業上的壓力,甚至那些明明相愛的人,有時也會沒事找事的惶惶不可終日。可大家都終究會挺過來,我會教你,教會你怎么與它們握手言和,所以,你千萬不要害怕,好嗎?
高的感覺聳進云里,讓人再看不到希望的鐵門。跨進來的時候,陸之昂覺得尚有一絲希望,到現在,晃晃七個年頭,再跨出來的時候,反倒覺得萬念俱灰。
從醫院領走他爸的時候,人虛晃的很,像做了一場黃粱夢,都不是真的。渾渾噩噩的,怎么回的家,怎么聯系的身后事,都昏昏沉沉的。直到躺在久違了七年的他一個人的床上,也不開燈,就這么躺著,神色漠然,眉宇間彌漫著刻骨的悲涼,眼里卻空無一物,把頭偏到一邊的被子里,鼻腔里充盈的都是陽光的味道,好像在外上學的他,好久終于回到家,家里早已經準備好了蓬松暖和的被子,香甜可口的吃食,好像媽媽還在,至少,爸爸還在時候那樣。
直到這一刻,真的再沒有來處的這時候,他像是真正死過了一次,但又活轉過來。像一只離群的小獨角獸瀕死顫抖,卻只能獨自舔舐傷口,然后安靜的等著熬過最艱難的一刻。
(二)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破破爛爛的人,隔了一層血肉的心永遠不能和裸露在空氣中的眼睛行動一致,總是慢一拍。可他這樣破爛的人,居然有人肯這樣上趕著追著撿。
可是顏末改天醉酒在他面前,一步一跌,卻一本正經,不容反駁的告訴他,我們重新開始,從現在開始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卻手足無措。開始?開始什么?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夠了,停,別再借著酒勁,做什么真心話大冒險了,真的不是你不夠好,是我對自己沒信心。
當然了,他不能,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這樣說的話,他就真的要失望了。然后呢?然后再苦笑,在心里對自己很實在的嗤之以鼻,把上述用來騙人的理由打翻。那真的呢?好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他就必須是開朗的,優秀的,陽光的。在他不可能站立的地方,屹立不倒。
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你的人生漫長廣闊,繁花似錦,陽光明媚。你以為我是背對著黑暗,迎著日頭,耀眼奪目。可我其實只是綁著我的自尊心,一起躲在黑暗里。
她想同他綁在一起,其實不值得。可值得不值得,好像從來也不是誰說了就能作數的。于是他就只能眼睜睜瞧著他的小兔子蹦跶著,挑釁著,快樂的靠近他,然后期待他回應,又有恃無恐的呆在他身邊。眼神同語言,偶爾會很挑逗。
于是,他會自憐自艾的想,翻天了,翻天了,想他縱橫江湖十余載,竟然千年道行陰溝里翻了船。然后非常配合自己的忘記,他嘴里的陰溝其實也是他唯一一段感情。
她總是這么快樂,陽光燦爛,似乎要照進人心任何的角落為止。所以他才會一邊告誡自己,一邊任自己沉淪。有人恃寵而驕,必定是有人有心縱容。他喜歡這些,即使是再矯情的時刻,他也不能欺騙自己,說他不迷戀這些單純快樂的美好,而這些單純快樂的美好,那個單純快樂的人都能給。心中,一些被自己下了禁錮的區域蠢蠢欲動。
明明有一種失控的狀態和感覺,就像漂浮在空氣中,腳不著地,就像戀愛初期的狂歡癥,但奇怪的是,他卻覺得這個階段早已過去,已經及早的過渡到了老夫老妻。
好在生活也還是那樣順水流過,他的漂浮,也并沒有給生活帶來什么太大的影響,有時候想的再深一點,便會失笑。事實上,他最大的轉變大概就是,新認識他的人,調笑他最近春風得意。熟久的人呢,便會紛紛感慨,那年的陸之昂終于回來了。這樣觸不及防,又讓他們期盼已久。
他挑眉,轉變?對著鏡子想看看究竟。卻發現鏡子里的自己早已經笑彎了眼。他好像從一個笑瞇瞇的孩子,變成了一個笑得合不攏嘴的孩子。
于是,那時候甚至自然而然的萌生出過那樣的念頭,就這樣吧。就這樣過下去吧!
(三)
很惶恐,強烈的不安。
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顏末微笑的臉,似乎在說,我是那么愛你。
一遍又一遍。
她坐在電視前看著婆婆媽媽偶像劇,不管劇情是讓她開心還是不開心,總是抱著抱枕在沙發上來回來回的折騰。有時候,他放在書桌上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金融專業書,她也會依著心情去瞧兩眼,咬著筆桿,鎖著眉頭,看著可真是認真。
她說他的字可真好看,于是只要有空,便伏在書桌邊一字一字認真描摹。她說,這是她除了買包包外,最富有熱情的一件事。
陸之昂仰天,長嘆。為他的自以為是,為她的坦白純粹。
他永遠低估了她。
那時候……
顏末淚眼婆娑的站在他跟前,就在跟前。“陸之昂,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的明明不止這些,是我理解錯誤了嗎?還是,那只是你當時想哄我堅持下去的理由?”她有些黯然,隱隱覺得答案接近殘酷,她想忍住不問,然后絕望的發現,自己已經不像顏末了,顏末是愛憎分明的,絕沒有模糊地帶。于是,深吸一口氣,該問的還是得問出口。
“好,那你說,你想要什么?”陸之昂看著她,眼眸泛起波光,靜水流深。
“我想要我們在一起。”顏末眼神坦白而熱切,“是真的在一起。”
那時候他的反應呢?一下子跌進椅子里,閉著眼,一言不發。氣氛陡然安靜,寂靜無聲。閉著眼,其實他也沒有思考,也無法思考,腦子亂成一團,只是覺得應該執行,人生中最艱難的任務。
他聽到細微的呼吸聲在靠近,因為不想睜眼,于是平靜的呼吸,仿佛熟睡,仿佛未醒。
顏末在他的面前站定,這樣的角度,這樣的位置,這樣看,居高臨下,可明明她才是卑微的那個,像時光的長河里卷起了浪,只需要一個浪,便能將她吞沒。
她雙手撐著椅背,彎下腰,像是完成什么了不起的儀式一般,輕輕地觸碰他的嘴唇,她不敢動,等待著這個閉著眼的人將她推開。
可,他竟然也沒有動。這似乎已經成煎熬了,但也是縱容。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動了動嘴唇,摩挲著,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直到她閉上眼睛,陸之昂似乎能感覺到似得,睜眼。然后就看到顏末微微閉緊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又濃又密,閉目時會有一道黑色的弧線,像是偷偷在瞧著誰。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心里似乎痛的無以復加。
然后他看見她閉著眼,流出來的一滴眼淚。滴下去,沾在衣擺上,染出一個深色的小小的圓斑。頓時他像虛脫般無力,用雙手將顏末推開些,看著她的眼睛從一秒的迷茫,變成難以置信,蓄滿淚水。
她停滯了所有的動作,然后慢慢的抬起頭,眼淚終究沒有從眼眶中跌出來。“陸之昂,你答應過我的。”
答應過我,只要能放下立夏,我會有一個機會的,我們就會有開始的。
陸之昂發現,他根本無法維持這樣煎熬的姿勢,她仰起的眼角中蓄滿的淚,讓他生出犯罪的錯覺。“我不是你好的選擇。”他聽見自己開口,然后聽見自己聲音干澀的好像隨時會被扯碎。
“你不是我。”顏末的聲音哀戚。“你,答應過的。”
“我們……有時候我們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候說一些特別的話,可能當時確實是這么想的,但當一切都有了變化,我們生活在現實里,所以必須遵從一些,俗成既定的一些規定。即使…即使是不對的。”他想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真誠,可他在顏末眼睛的倒影中,卻只看到一張扭曲的臉,可他只能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你的未來會很輝煌,你會有更適合的人,你應該享受到愛人的愛護與專注。別給自己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你是這么快樂的人,那么喜歡交朋友,你應該,你應該有很好的家庭,坦然的生活,這才是為你定義的快樂生活。
“你不會是包袱……,對我而言,從不是包袱。”顏末忽然閉上眼,眼淚流下來,流過廋削的臉,聲音顫抖,似乎在哀求,因為太害怕被拒絕,根本不敢睜開眼睛。“給我一個機會,之昂,給我一個機會吧,我不會后悔的,相信我吧,你也不會后悔的。”她靜靜的等著他開口,像是等著宣判,指甲刺在掌心,細嫩的皮膚被壓出血印。
沉默也是一種態度,約等于默認。于是她緩緩垂下眸。然后,終于失望。
“我明白了。”顏末推開幾步。聲音已經變平穩,而且清晰。然后再深吸一口氣,“我會離開。”
“你說什么?你這是…”威脅?陸之昂想問她,但沒有問出口。顏末只會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從來不會自損八百的威脅。他想,他真傻,明明隔著一層血肉,也能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心臟北撕開的聲音,比想象來的更疼。他明明眼睛蒙在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中。果然,他就是沒用,他過不去的哪里是別人,從來都是自己自卑又腌臜的心。
“對不起,陸之昂,我不是你。”顏末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幾乎不自覺的把雙手端放在小腹前,這是她對付外人時一貫的姿態,自衛,保護自己。“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雖然這個結果對我來說,有點太糟糕了,但我總還是得幫幫自己。我得給自己一個新的生活了,可對著你,至少短時間內,我是沒法子一邊看著你,一邊放棄你的。別為難我。”
陸之昂無比懊惱,覺得自己快要怒火勃發,可他哪有立場,這太不應該了,他知道。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走了。然后呢?形同陌路。再然后呢?老死不相往來。他深深吐了口氣,讓自己的頭腦和身體有了一兩秒真空的狀態,腦子嗡嗡想,又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顏末看著他,緩緩笑開,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笑的那么燦爛。上一次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了,什么時候呢?哦,對了。初到日本,電梯門前,那時候,她笑的是真開心。至此之后,再也沒有,沒有那么純粹的笑過。
她繼續笑開,笑容溫柔得幾乎甜蜜。“你都不知道。”貼到他耳邊輕聲繼續開口:“我是那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