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畫端
(1)
睜開眼,見檀色垂簾,用金線繡上花的綿軟錦被,隱約能聞到房中有淡淡的蘇合香的氣味。白曉甜起身赤腳踩在地上,不覺有些涼,低頭發現床邊整齊擺放著一雙精致的淺黛色繡鞋,她輕輕將足尖踏進,一點一點伸進鞋中。大小方好,柔軟舒適。
一旁還放著一件淺紫色外袍,領處襯著一圈毛邊。白曉甜披上這件外袍,在此間房中踱了幾步,觀察著這個地方。有一扇窗,外頭正對著一片不小的湖泊,她走到窗邊眺望窗外,這里像是個郊外,景色宜人但人煙稀少,就像平地里憑空多出一棟野樓似的。
她靜靜望著這片湖泊,湖水平靜得像一塊翠生的玉,綠盈盈的。白曉甜知道自己是誰,是哪里人士,知道自己雙十年華,知道父親母親在她多大的時候去世,卻忘了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在這里要做些什么。
聽見門外有腳步聲,白曉甜微微側頭。
一個高大的男人推門進來,看見白曉甜站在窗邊,愣了愣,隨即慢慢和上門。
“丫頭,你醒了?!彼麖埧趩舅?,叫的是她娘親才會叫她的乳名。
白曉甜有些好奇地轉過身來看他。他個頭高大,壯實得就像個門板似的,皮膚黝黑,生來一張武夫的臉,劍眉星目,確是很有氣概。他笑了笑,偏生露出一顆討人喜歡的虎牙,白曉甜些微放下了戒備。
她輕聲問:“公子是?”
那人又笑,走到她身邊,兩只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白曉甜受了驚,想要掙脫開去,卻發現他力氣倒是大得很,不容她拒絕。他又說:
“丫頭,你怎么又把我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啊。”
“夫君?”白曉甜有些狐疑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他看上去不像是在騙她,但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曾許給過人家?
那人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衣衫略略解開了些,將胸口的那一塊翻了過來,示意給白曉甜看。白曉甜探頭去看,上面用絲線繡著一個小小的“甜”字,的的確確是她走針的法子。
她隱約好像記起,的確有這段記憶,她總是坐在床邊繡字,想著她的郎君要帶著她繡的字,她的名字,每天都要貼身帶著,這樣才算恩愛。她一針一線繡的認真,好像許多件都繡上了字。
只不過,她還是沒有記起那個穿著繡了字的衣衫,恍惚抱著她的人,是不是眼前這個人。
白曉甜不著痕跡地躲開他的手,卻沒有完全拒絕他,只是有禮而疏離。
面前的男子并沒有因此而慍怒,只是理解地笑笑說:“無礙,你得了失心的隱癥,忘了我我便再幫襯著,一起想想。”
白曉甜點點頭。
夫君告訴她,這里并不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家遠在城中的王爺府,這里不過是他們出來游玩的一處暫住的地方。
既然都出來了,白曉甜也不介意和這位陌生的夫君共同游玩。
夫君待她極好,晨間會讓下人熬粥,他親自給她當早膳,粥里還加了一些不苦的草藥,既能調味又能助她調養身體。平日里便散了下人,和白曉甜兩人圍著湖邊走走,見了柳樹便彎了柳條,做頂草環給她戴上;見了花就胡亂采了好些,嚷嚷著要給娘子晚上洗花瓣澡用;見了湖底有魚,甚至把鞋都脫了,要給晚膳加餐。
白曉甜坐在湖邊,索性也濕了鞋邊,用手攏了些水往他身上潑。
她望著眼前人的眉眼,越發看著喜悅。果然,這便是自己的夫君,縱然真真是忘了,卻還是鐘情于他。
夫君被潑了一頭水,便往岸邊走來,一臉的氣勢洶洶,活像個大孩子。
這哪是個王爺。
兩人玩鬧了好一會兒,關系也比之前拉近了許多。夜里,星辰鋪滿夜幕,白曉甜被夫君拉著坐在岸邊。
衣服著了水有些冷,白曉甜打了個寒顫,一旁的他便伸手抱住了她。
白曉甜這一次沒有拒絕,順勢靠進他的懷里。
頭上戴著的柳條草環松了,白曉甜把柳條放在手里看著,不知怎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種草的畫面。那草綠油油的,莖卻是紅色的,幾乎晃紅了她的眼。
這是鬼草。
她心里就是記得,這是鬼草,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做什么用的。
“夫君,你可知道鬼草?”白曉甜把柳條草環放到一邊,歪頭看他。
他頓了頓,笑著答:“鬼草,便是那忘憂草,你若是有什么憂愁,吃了它便能無憂無慮?!?/p>
“原來如此?!?/p>
白曉甜閉上眼睛靠近他的胸膛, 聽見他堅實有力的心跳聲,從未覺得如此安心過。這世間哪有如此多的憂愁,能和夫君在一起,總是好的。
“丫頭,明天帶你回家?!?/p>
(2)
直到回到王爺府的第三天,白曉甜才終于接受自己只是王爺的“三夫人”,一個小妾而已。
想來也是,貴為王爺,哪可能只有一個夫人,她不是第七、第八任夫人便是天大的恩賜了。白曉甜極力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這樣的落差。
能和夫君在一起,總是好的。
大夫人年歲與夫君無差,端的是一副正妻的樣子,賢惠溫婉,聽說是一個老將軍的大女兒,只是成婚五年,始終膝下無子。二夫人是西域送來和親的,美艷火辣,眼窩深深鼻梁高昂,成婚當日引了許多人來一睹芳華。二夫人有個小女兒, 和娘親一樣好看,大大的眼睛,嘴唇小巧常常嘟嘟著,很是討人喜歡。
白曉甜回府后已是記不得所有人了,只得步步小心,常不多話。有時見到二夫人的小姑娘,她便專注看著,看她吃糖糕吃得滿嘴糖粉,看她摔了一跤自己又爬起來呵呵傻笑著,看她撿了石頭往花園的小池塘里丟,想要砸魚,看她奶聲奶氣地叫“娘娘,娘親”。
越看心里越是歡喜,卻越看心里越是難受。
入夜,夫君今日寢在她房中。
白曉甜靠在他身邊,枕著他的手臂,像極了一只瘦小的貓。她猶豫許久,趁著他還沒有完全睡熟,輕輕推了推他。
“夫君,我可曾有過孩子?”
話音剛落,明顯感覺到身旁的人身體僵了僵,之后再怎么躺總覺得膈應。
“嗯,叫英佑。”夫君含含糊糊答了,白曉甜這才明白,原來她曾是有過兒子的。
“英佑呢?”她終是問出了口,其實明明心里已經猜中了答案。
“——睡吧。”
他抽回被枕住的手臂,背過了身去。
白曉甜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卻忍住了。她靠近夫君的背,探手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腰。
能和夫君在一起,總是好的。
本想著,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了,從前有著千般萬般的痛苦,現在都過去了。既然老天許她忘卻,那便是最好的禮物。
只是沒曾想,再次提到英佑,卻像是斷了頭的絲線,越扯越長,越扯越亂。
陽光甚好的一日,白曉甜想著,曾記得兩條街外的一家米糕店的米糕很好吃,一大早便出了門,買夠了好些人的份,能給大家都嘗嘗,也給二夫人的小姑娘嘗嘗。
米糕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的吃食,卻被雕刻成各種精致的圖案,好吃又好看。白曉甜將米糕小心翼翼放進碗碟中,準備給大夫人二夫人都多送一些。
剛想推開大夫人的門,聽見兩位夫人都在里頭,朗聲大笑。
“……她還想著孩子呢,生下來便是個三瓣唇,簡直丟人現眼?!贝嗌饫?,應該是二夫人的聲音。她口中說的,是不是自己?白曉甜步子凍住,站在門口。
“那英佑啊本就該死,若是長大了,豈不丟死我們相公的臉了。”大夫人冷笑著,滿是鄙夷。
“那是,還是姐姐明智,早先一步給了措施,不然長大了就不好辦了。”
“這也是相公默許的,怪不得我。”
白曉甜不忍再聽,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中。她將米糕丟在桌上,手捂住心口,眼淚簌簌落下,冰冷劃過她如凝脂般的臉。
“能……能和夫君在一起……”
(3)
“快要到日子了……生產那天,你一定要在我身邊,陪著我?!?br>
“一定。”
白曉甜還是有孕了,這一次帶著希冀,英佑沒了,之后還會有兩人的孩子的。
眼前人不似戲本中寫的負心漢,他雖然不止她一個夫人,雖然他不日又要娶進新夫人,雖然新夫人帶著單月的身孕嫁進來了,他仍然承諾會陪著她,沒有變心。
白曉甜側靠著,微笑地看著他。夫君溫柔地撫摸她的臉,笑起來的時候依舊露出那顆虎牙;夫君摸她的肚子,探頭下去聽小家伙的聲音;夫君吩咐下人做了很多點心,想方設法讓她能多吃一些;夫君吻了吻她的額頭,轉身走了,出了她的房門,要去新夫人那里。
新夫人也有了身孕,剛幾個月頭,的確是要好好看護。
多少個日夜,白曉甜睡不著,便睜著眼睛躺著,一躺便是一夜。
她仍在想那個問題,這世間哪有如此多的憂愁。
可是,終于到了生產的那一天。
“夫君呢……”白曉甜強忍著腹下之痛, 迷蒙中拽住一個人,央求她去把夫君叫來。
“四夫人小產了,王爺現在暫時過不來?!?/p>
那個人,過不來了。
經歷了分娩之痛,白曉甜覺得自己已然脫胎換骨。身體上的痛早已不算什么,那個人信誓旦旦承諾著會陪在她身邊,還是失了信。
他陪在另一個女子的身邊,陪她痛。
白曉甜看著懷里的孩子,是個乖巧白嫩的兒子。她緊緊抱住他,親吻他的額頭,親吻他的每一寸皮膚,已漸瘋魔。
“……英佑,你就是我的英佑?!?br>
(4)
星夜,白曉甜抱緊孩子,貓著腰,悄悄往后門去。
后門那邊疏于看守,先前在角落發現一個極其隱蔽的狗洞,若是像她這樣纖弱,鉆過去完全不成問題。她帶著包袱,帶著孩子,準備離開王府。
未料,還未來得及鉆,英佑卻忽然哭出聲,白曉甜趕忙伸手去捂,無奈已經驚擾了家丁,立刻循聲而來,將她團團圍住。
他馬上就要來了,他來了自己和英佑便走不了了。
白曉甜幾乎是魔怔了,她不管不顧地沖向狗洞,掙扎著想要逃離,尖叫著,耳畔還聽見英佑在她懷里斷斷續續的哭聲。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她散亂的頭發,狠狠地往地下摔去。白曉甜毫無防范地摔倒在地,頭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將英佑緊緊抱在懷里,沒有讓他受到一點傷害,可仍舊還是驚了他,他哭聲不斷。
抬頭,大手的主人便是那個癡情多情又絕情的夫君,旁邊站著他兩個耀武揚威的夫人,還有一個唯唯諾諾躲在他身后的新夫人。
“相公,她像是又瘋了,這還怎么帶孩子啊?!贝蠓蛉藫u搖頭,故意裝作很傷心的樣子,還不忘捻了袖子假意抹抹眼淚。
“不如把孩子過給四妹妹,剛好妹妹前些日子掉了孩子,心頭正難過呢?!倍蛉藫屩瓟n新歡,討好地給夫君獻計,連眨了幾次眼。
夫君沉色,側頭看新夫人,新夫人聽了眼中確是帶著些欣喜,卻仍是有些怕,不敢說話,躲在夫君身后怯怯地搖搖頭。
像是得到了答案,夫君寵溺地笑笑,從白曉甜懷里毫不留情地搶走了孩子。
他問任何人的意見,也不問她的。
白曉甜失了力,眼睜睜看著新夫人抱著她的孩子:“英佑……我的英佑……”
“英佑早就死了!瘋女人!”夫君像是真正氣極了,眼中早已失去了愛意。一旁的大夫人連忙上前替他順氣。
二夫人冷笑一聲:“怎么到頭來又是瘋了?”
夫君蹙眉,見他一揚手,叫來一個下人。
“鬼草,鬼草呢……再去給三夫人熬一些,要比上次更多些……”
鬼草。
白曉甜在失去意識之前,想起那個夜晚,她靠在夫君的懷里,聽見他咚咚的心跳聲,他說,鬼草,便是那忘憂草。若是有什么憂愁,吃了它便能無憂無慮。
他笑,笑起來還有一顆虎牙。
他說:“丫頭,明天帶你回家。”
然后那個時候的她,真真是無憂無慮,還想著,能和夫君在一起,總是好的。
(完)
《山海經·中山經》:有草焉,名曰鬼草,其葉如葵而赤莖,其秀如禾,服之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