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短篇)

第一章

人的思維在變遷,一些事物開始厭惡,后來便莫名的想追憶了。這次回山村,文秀早就沒有許多年前的那種沉重,故地重游,權(quán)當一種樂趣吧。

山村早已渺無人煙了,通往山村的土路,卻不合時宜的搖身一變,變成了柏油路。回山村的山路沒有變,看起來還是那么漫長,爬的還是那幾道坡,拐的還是那幾道彎,山路的兩邊還是長滿野草、荊棘和灌木。只是,在這初冬時節(jié),顯得多少有點樂觀,此時,它們依然寒風中挺立著。

文秀和老公邊走邊喘著粗氣,終于爬上了山頭,他們遠遠地就望見了對面破爛不堪的窯洞和荒蕪的院落,這個曾經(jīng)給她留下陣陣傷痛抺不掉的記憶的地方,總共也不到二十戶人家。

文秀歪著頭盤算了一下:從自己出嫁以來,在這個村莊呆的時間,零零散散加起來,也不過就一個月吧。

文秀倆口子順著回山村的彎路來到了村莊。原來樹畔上的榆樹,院子里的棗樹,還有街頭的杏樹,都穿上了黑黑的外衣,看上去大多枯死了。那些幸存下來的樹,像被遺棄了的孤寡老人一樣,正呆在屬于自己的角落里,品嘗著寂寞的滋味,那皺著皮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讓人不忍心走上前去觸摸。

文秀緩緩地走入婆家的窯洞,墻壁上的泥胚不多己經(jīng)脫落了,地上還堆積著人臨走時遺留下來的殘物。土坑上面,有著古老陳舊的色彩的炕圍子,依稀還留著舊時的模樣。這些都在晚醒她的記憶,于是,她像當時嫁入山村時一樣,又一次帶著復雜的情緒,朝著記憶的隧道口走去……

第二章

文秀出生在山西的一個小縣城,她的父親在縣政府任職,她家在縣城里還算個富裕戶。

文秀從小家境就比較優(yōu)越,長相文靜秀氣,恰如其名。一副玲瓏小巧的模樣,很是吸引人。她高中畢業(yè)后雖沒考上大學,但她文才出眾,被熟人推薦到了縣城文聯(lián),順利的成為文聯(lián)的一名職員,每天拿著筆桿子寫寫劃劃,著實令人羨慕。

縣城文聯(lián)旁邊緊挨著縣城的小學,文秀的小學同學小麗就在這個學校教書,文秀常常在不忙的時或下班后去找小麗。不久,文秀和老師們就熟悉了。

一天,文秀騎著新買的永久自行車去找小麗,當時的永久自行車時尚又很稀缺,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的,還得找門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小麗在辦公室的窗戶口處遠遠地就看見文麗從大門進來了,便出來打招呼:

“進屋吧,等我一會兒。”

“好吧。”

文秀邊應著,邊把自行車停放好。隨后就走進了小麗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她們就有說有笑地出來了。

文秀推起自行車,和小麗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咦一一”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怎么了?”小麗忙問。

“自行車車鈴不見了。”文秀蹙起了眉頭。

“你確認一下,進來的時候它在嗎?”

“在呢。”文秀想了想,又說:“肯定在的。”

“誰這么無趣?”小麗有點生氣,她轉(zhuǎn)過身去邁開了碎步,屁股一扭一扭的朝著另一個辦公室走去了。

“是誰擰了文秀的車鈴了?”小麗嚷道。

此時,文秀也跟著進來了。辦公室的男女老師們聞聲都齊刷刷地抬起了頭,望著她們倆,笑而不答。

“我們還有事呢,誰拿了就還給我們吧。”出于對自行車的喜愛,文秀近乎哀求了。

“不知道呀……”老師們一臉無辜。

文秀知道一時半會是問不出什么來。她拽了一下小麗的胳膊,說:“我們走吧。”

“丟就丟了吧,我看看能不能再配一個。”文秀看著少了鈴的自行車,心里變得空落落的。

“要是配不上呢?”小麗有點擔心。

“配不上就算了。”文秀有點傷心。

文秀推起自行車,小麗的緊跟其后,他們懶懶地走出了學校大門,朝著馬路走去。這時候,身后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喊聲:

“等一下——”

她倆聞聲回頭一看,大門口匆匆走出一個小伙子,高挑的個兒,濃眉大眼,穿一身褪了色的藍色中山裝,那顏色,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他那光潔白暫的臉龐,文秀眼中一亮:

“這是誰呢?怎么從來沒見過?”

“是林越,剛剛調(diào)來的數(shù)學老師。”

說話間,小伙子已經(jīng)走到了她倆跟前,小伙子尷尬一笑,從中山服的下兜里掏出了自行車鈴,小心翼翼地向正在愣神的文秀遞了過去。

“對不起,我……開玩笑擰下來的。”

“幼稚不幼稚?都多大了呀,還開這樣的玩笑?”小麗像教訓一個不聽話的小學生。

小伙子臉刷地紅了。

“好了。”文秀朝小麗使了一個眼神,羞澀地接過了自行車鈴。說不清什么原因,她不想讓他難堪。

文秀抬起頭,正好遇上林越的目光,她倆相視一笑。隨后,林越轉(zhuǎn)身走回了學校,文秀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看著文秀發(fā)呆的樣子,小麗“撲哧”一笑:

“你倆不會是一見鐘情吧?”

“去你的!”文秀一驚,就去追小麗,小麗在前面跑,文秀在后面追,最后倆人笑著抱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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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的形象,在文秀心目中并不是高大上。兒時的農(nóng)村,每逢過節(jié),不論是窮人家還是富人家,并要吃一頓比較稀罕的飯。說它稀罕,是因為平常的日子里很難聞到它的味道,更別說是吃了。比如,家鄉(xiāng)的黍子面(軟米面)做成的軟饅頭,那酸酸甜甜的口味,那筋道細膩的口感,最是讓人“稀罕”。只要想想那剛剛揭開鍋蓋,冒出的香噴噴的味道,便已是垂涎三尺。每當快過節(jié)的時候,孩子們便露出十足的饞相,圍在一起,互相談論著:

“明天過寒節(jié)(清明節(jié)),我家蒸軟饅頭吃。”

“我家也蒸,我看見我娘弄豆餡來著。”

“是嗎?我不知道我娘明天蒸不?”

孩子們邊說邊偷偷咽著口水,他們盼望著明天早點到來。那些不知道明天是否吃上軟饅頭的孩子,恨不得立即跑回家去問他們的母親,看自己是否也和別的同學一樣,也能吃上香甜可口的軟饅頭。

文秀清楚的記得,那年過寒節(jié)的前一天,她的班主任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手拿著教鞕指著圓圈,笑瞇瞇的問學生們:

“同學們,你們猜猜這是什么呢?”

孩子們搶著回答,有的說太陽,有的說月亮,反正是圓的東西,幾乎都成了答案。同學們一直在答,老師一直在笑,一直在搖頭。最后,老師終于給出了“標準答案”。

“明天中午你們家吃什么呢?是軟饅頭呀,你們真笨。”

孩子們聽后大笑。

“軟饅頭香不?”老師又笑著問。

“香——”孩子們異口同聲的回答。

“那么,老師想吃不想吃呢?”

“想——”

“那明天你們給老師吃不?”

“給——”

那些不情愿給老師吃軟饅頭的同學都沒有吱聲,文秀也沒有吱聲,這位老師也太露骨了,她很是反感。

第二天下午,一些同學手里拿著牛皮紙或報紙之類的紙包來到了學校,放在老師的講桌上。上課鈴響后,這位老師把堆積的像“小山”一樣的軟饅頭都裝進了他的帆布包。下課后,文秀是帶著鄙夷不屑的目光,目送著這位老師走出教室的。她對教師以及敬師這個職業(yè)的偏見,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林越突然闖入文秀的生命,讓文秀猝不及防。文秀又喜又憂,喜的是她喜歡上了林越,憂的是,林越偏偏是一位教師,據(jù)說,林越的父親也是一位教師。

八十年代的教師待遇極低,林越家兄弟姐妹多,他排行老大,且不說他一個月的工資收入只有百十來塊錢,他還得為他的家里分憂解難。

可這位窮人家的孩子也有他的優(yōu)點,他在學校讀書時就出類拔萃,將來肯定也錯不了。他的聰明再加上他骨子里的勤快,認識他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已經(jīng)到了婚嫁年齡的文秀,自然有不少人上門提親。她心里有主意,家里窮點沒啥,重要的是看有沒有志氣。她被林越的方方面面吸引,可她心里老在排斥教師這個職業(yè)。當林越邀請她回他的山村去見他的父母的時候,她還處在矛盾中:

“還是先見見我的父母吧。”文秀想聽聽父母的意見。

“好吧,那我們明天就去見你的父母吧?”聽了文秀的話,林越有點迫不及待。

“好吧。”文秀欣然應允。

第二天,林越特意向同學借了一件風衣,他圍上圍巾,端詳了一下鏡子里優(yōu)雅帥氣的自己,他很滿意。他又從平日里節(jié)省下的零錢里,拿出二十元錢,去門市上買了兩盒“紅塔山”香煙,才去找文秀。

文秀先帶著林越到了她父親的辦公室,他父親的同事看到文秀和一位帥小伙進來,都知趣的出去了。文秀的父親很熱情,連忙起身倒茶,招呼林越坐下。

林越把買來的兩盒煙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來。文秀的父親便親切的和林越攀談起來。

不用說,林越給文秀的父親留下了好印象,一會兒,林越出去小解,文秀的父親得空了笑著對文秀說:“這小伙蠻不錯。”

“可他是個教師呀。爸您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文秀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教師怎么了?七十六行,行行出狀員呢。”父親反駁道。

“挑人挑當頭,林越腦子好使,看上去人品也不錯,你去哪兒找十全十美的人?大方向?qū)α司托辛恕!备赣H的話很有說服力。

中午,林越見了文秀的母親及其家人,這門親事就算初步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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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暑假來臨了,文秀要去見林越的家人了。在縣城長大的文秀,從來沒走過山路,這次回山村,她也不懂得換雙運動鞋,她在路上責怪著林越:

“這翻山越嶺的,你怎么就不提醒我換雙鞋呢?”

“說啥也沒用了,已經(jīng)這樣了。”林越無可奈何地看著文秀的高跟鞋,他抬頭望了望山頂說:“快到了。”

文秀穿著高跟鞋吃力的走著山路,她覺得自己的樣很可笑,她忽然想起書里描寫的“存天理,滅人欲”的“三寸金蓮,不由得失聲笑了起來,林越也跟著她笑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文秀感覺到這山路無比的漫長。好不容易才看到了離山頂不遠的村莊和村頭的那幾棵老槐樹。

“到了嗎?”文秀指著村莊問林越。

“到了,總算到了!”林越高興地回答說。

“腳疼的厲害嗎?”林越心疼的問文秀。

“還行。”

聽說快到家了,文秀顧不上自己的腳疼了。第一次見公婆,她已經(jīng)開始忐忑不安了。

他們一進村,就看到不遠處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晃晃悠悠地朝他們走了過來。老人的后面跟著一個臟兮兮的孩子,孩子的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邊走邊貪玩,邊用袖口擦著鼻涕,兩個袖口已被鼻涕抹的油黑發(fā)亮。

老太太走到他們跟前站住了,她不說話,卻一個勁地打量著文秀。孩子也停止了貪玩,仰起了他那黑黑的小臉,眨巴著眼睛,看著文秀。

文秀被他們看得不知所措,她求助地望著林越。

“林奶奶,這是文秀。”林越連忙介紹道。

“噢,這閨女真俊!”老人失神的眼晴放出一道光茫來。她朝他們點了點頭,和孩子走過去了。

“村里的年輕人都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大多不在村里了。村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就剩下雞呀狗呀豬呀什么的了。”望著這一老一少的背影,林越告訴文秀。

林越家的大門口有一顆老槐樹,那高高的樹杈上有許多鳥巢,那鳥兒快活的從窩里飛進飛出,大門口還蹲著一條大黑狗,他倆走過去,它便起身搖起尾巴來。

他倆走進院子,墻角旮旯里的一只公雞正撲棱著翅膀追趕著一只母雞。一只懶洋洋的豬正躺在豬圈里,不時的“啍哼”著。

文秀環(huán)顧著院子,覺得什么都新鮮。

“你家真熱鬧!”文秀興奮地說。

“哈哈,你還沒見我家的驢、羊、貓呢。”林越笑了。

“啊?”文秀驚訝的張大了眼睛。

文秀在村里住了幾日才知道,村里連個像樣的小賣部都沒有,就連女人用的必須品,也要走很遠的山路去縣城買。

吃水的問題更嚴重,村里半山腰有口井,由于山路崎嶇不平,村里人為了省力氣,家用水全是用驢子去馭。

文秀在林越家住的這幾日,每天早晨起來,全家人用的都是同一條毛巾,同一盆洗門冷水。因為她是“貴客”,林越一家人每天讓她第一個用洗臉水。

文秀在村里居住的這幾日,算是真正體驗了山村人的生活。山村里的老人們,有的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有走出過大山。他們除了每天忙活,就是家長里短。屁大一個村莊,一家有事,全村皆曉。說句不雅的話:一家放個屁,用不了幾分鐘,全村人就聞到了。

文秀在村里住的這幾日,村里的大人小孩都陸續(xù)來串門了。他們一個個都無所顧忌。文秀開始只是覺得不習慣,到后來就有點煩了,一些老太婆不厭其煩的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一見文秀就一個勁的嘮叨:

“你看我們村莊雖小,可娶的都是大地方的媳婦。”她們好像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值得炫耀的話題了。

文秀聽后覺得可笑,要知道,全縣城真的再找不出比這更小的村莊了。而同一個村子又不能娶親,娶的媳婦自然就是大村子里的人了。可憐的老人們就是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

林越的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長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讓人始終捉摸不透。他天天忙完地里的活后,總喜歡拿出他那長長的煙嘴子和煙袋子,坐在院子角落的小板凳上,“叭嗒叭嗒”地吸上一陣旱煙。文秀對他總是敬而遠之。林越的母親每天除了忙還是忙,也難怪,這么一大家子人,做飯、喂驢、喂豬、喂羊什么的,她干都干不過來。

文秀這兩天倒是無所事事,她從小就沒干過什么粗活,看著他們忙亂的身影,自己也很想幫忙,可她卻幫不上任何忙。退一步說,就是幫的上忙,家里人也不會讓她插手的。林越這兩天也只顧忙,好像早已忘了她的存在了,文秀也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感到很別扭,她第一次體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她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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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秀返回縣城后不久,雙方父母見面了。

那時候結(jié)婚,女方大多要彩電、冰箱、金戒指、金項鏈什么的,文秀的父母豁達開朗,對錢財看的不是太重。文秀善解人意,她知道婆家經(jīng)濟困難,她什么都沒有要,就連彩禮也是讓林越家看著辦。可文秀內(nèi)心很不是滋味,自己受點委屈是小事,她感到很對不起她的父母。父母養(yǎng)她這么大,到頭來連個像樣的聘禮都沒有。

“也許,這是命。”想到傷心處,文秀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談到婚事時,文秀的母親對林越的父母說:“上轎下轎錢必須給,如果連這點講究也沒有,就太說不過去了。上轎四十、下轎六十,四六正好合十(適),這一百元也不多,你們家應該不成問題吧?”

林家父母點頭稱是,滿口答應了。

文秀和林越的結(jié)婚日子定在了當年的國慶節(jié)。

轉(zhuǎn)眼國慶節(jié)到來了,對于這一天的到來,文秀并沒有熱切的期待,她反而有點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早飯剛過,一輛戴著一朵紅布花的手扶拖拉機停在了文秀家的門前。一會兒,文秀帶著親人的祝福,心事重重,有點恍惚地坐上了車。

早就聽說,結(jié)婚的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文秀自從結(jié)識林越以來,她的頭腦便不是很清醒了,先是反感林越的教師職業(yè),后來是愧對父母,盡管有諸多不如意,她都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的緣分吧。

耳也響起父輩們曾說過這樣的話:“人,到了什么年齡,就該干什么年齡的事情。到了上學年齡,就該上學;到了結(jié)婚年齡,就該結(jié)婚……”此時的文秀,好像是完成一種使命。

想到就要離開疼愛她的父母,她心如刀絞。

迎親的人給文秀的父母放下了四十元的上轎錢后,就陸續(xù)上了車。文秀低下了頭,默默地流著淚。她沒敢回頭,怕父母看到她掛滿淚珠的臉。

迎親車走過一段平坦的道路,緩緩地爬上了山路,快進入村莊的時候,震耳欲聾的炮聲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迎親車剛停下,村里頭看熱鬧的大人小孩一下子就擁了過來,都爭先恐后的瞅著車上坐著的文秀。人們嘻嘻哈哈的說話聲夾著著鞭炮聲響成一片。

文秀在車上面,聽不清人們在說什么,只看見有的人在那兒竊竊私語,有的人伸出手朝她指點著,好像爭論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一位大嫂走到了車跟前,對她說:“孩子,下車吧。”

文秀看了這位大嫂一眼,沒有動。

“孩子,快點下車吧,不然會凍壞的。”這位大嫂又說。

文秀還是紋絲不動。

這位大嫂見文秀沒有反應,轉(zhuǎn)頭便高高的呼喊了一聲:

“新娘不愿意下轎,要下轎錢哩。”

“是啊,怎么不給新娘下轎錢呢?”人群里有人說。

“不給,就讓她這么坐著!”一位男人的聲音。

文秀這回聽清了,這兇橫的聲音來自她未來的公公。

“簡直不可理喻!”文秀萬萬沒有想到,她家里人的委屈求全,換來的卻是婆家人的得寸進尺。文秀越想越氣,婆家人眼里只有錢,他們心里一直打著如意的小算盤。他們大概想,既然文秀一家人連彩禮什么的都愿意遷就,人已經(jīng)娶回來了,這下轎錢更不是事了。

“真是欺人太甚。”坐在車上的文秀,有一種想立刻跳下車逃離這里的沖動。

長了這么大,文秀從未受過這么大的委屈,婆家人已經(jīng)觸到了她的底線。她雖然涉世未深,但她很理智,她沒跳下車逃離,她想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下去。

這時候,林越出現(xiàn)了,大概是他剛剛和他父親交涉過,他手里拿著六十元錢,歉意地望著文秀,低聲對她說:“我來遲了,讓你久等了。”

還有什么能比林越此時的話更暖人呢?文秀暫時放下了她公公的話,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

林越抱起滿臉淚痕的文秀,飛快的朝著帖著大紅“囍”字被人們有意捅破許多窗戶紙的窯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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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之間已是年底。

文秀自從結(jié)婚后回到娘家,就一直住在娘家在縣城上班。山村人有個習慣,年前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新媳婦必須回到男方家團圓。臘月二十二這天,林越來接文秀了,文秀一臉的不情愿。

“孩子,回去吧,人家娶媳婦圖啥呢?不就是添丁進口嗎?誰家也一樣。”

知子莫若父,知女莫如母。文秀的母親早已看出女兒的心思。她也知道,她的女兒一向懂事聽話。

于是,當天下午,文秀默默地跟著林越起身了。

這次回山村,文秀特意換了雙運動鞋,走路輕快多了。一路上,陣陣冷風吹打著他們的身體,他們越走越熱,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們像以前一樣,一路有說有笑,快到晚上的時候,他們終于回到了山村。

晚上,林越的父母把這對新人安置在隔壁從來不住人的窯洞里,進了窯洞,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緊接著,文秀打了一個寒顫。

“這家冷哇哇的,怎么住人呢?”

“你父母難道不知道我們今天要回來嗎?為什么連火也沒生呢?”

林越?jīng)]有馬上回答文秀的問話,他在忙著找柴火生火。一會兒功夫,土爐子有溫度了,文秀伸出手摸摸炕,炕還是冰涼。她也知道:在短時間內(nèi),土炕是燒不然的。

這個家的冷漠,超出了她的想象。

看著還在忙著的林越,文秀不再刨根問底了。突然,她心疼起林越來:這樣沒有溫暖的的家庭,他是怎么長大的呢?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今天我父母也許忙過頭了。山村的孩子都這樣,都是散養(yǎng)的。大人們只顧忙活,那有時間照顧我們呢?”林越好像猜到了文秀的心思。

“散養(yǎng)?”文秀不解。

“是的,山村的孩子像放出去的羊一樣,見風就長,不知不覺就長大了。”林越解釋道。

“哦。”林越的話,讓文秀想起了她第一次進山村時碰到的那個滿臉臟兮兮的男孩子,她似乎懂了。

文秀不再說話,她上炕鋪好了被褥,轉(zhuǎn)過頭看林越,正好碰上林越那雙熱辣辣的目光。他們一下子相擁在一起,他們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彼此胸蹚里那兩顆熾熱如火般碰撞的心。他們躺在冰冷的炕上,相互取著暖。他們互訴衷腸,說著說不完的悄悄話……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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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歷二十四是農(nóng)村大掃除的日子,這一天的任務繁重,先把窯洞刷白后還要用白麻紙糊窗戶,窗戶糊好后再用稀泥過炕,等土炕干了后,才能鋪上席子,席子上面才能放褥子被子。一家人除了不能干活的八十歲的爺爺外,其它人都在忙碌,文秀也不例外。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土窯洞已是煥然一新,雪白的墻壁,雪白的窗戶紙上點綴著紅紅的窗花,頓時讓人心里亮堂起來。全家人忙的都沒吃中午飯,都餓的饑腸轆轆。此時,林越的母親拉完風箱往起站的時候,突然暈倒在灶旁,一家人頓時慌了手腳,掐人中的掐人中,喊村里人的喊村里人,慌亂中不知村里的誰拿來了一副擔架,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林越的母親放在了擔架上,急匆匆地抬往縣城醫(yī)院去了。

林越的父親、林越還有林越的兩個弟弟都跟隨母親去了醫(yī)院。這一走,家里只剩下文秀和林越八十歲的爺爺、林越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了。

文秀愣在屋里,看看小的,又看看老的,她明白,現(xiàn)在這個家只能靠她了。

她把鍋里已經(jīng)熟了的飯萊,用勺子盛在碗里,然后端給爺爺和弟弟妹妹們。

文秀在娘家嬌生慣養(yǎng),從來就沒做過飯,這兩天,她把心思全用在做飯上了。她每天“笨鳥先飛”,早早的就開始做飯了,到了飯點就開飯了。

這下可樂壞了八十歲的爺爺,他坐在大門口逢人就夸孫媳婦:“我那剛過門的孫媳婦,沒有一點新媳婦的架子,天天準時把飯就給我做好了,而且每天都是把飯碗端到我的手里,真是孝順啊。”

聽了爺爺?shù)脑挘男惴吹褂X得不好意思了,心想,這有啥炫耀的呢。

第二天,從縣城回來的村里人給文秀帶話來,說她婆婆暈倒,是因為貧血再加上勞累過度引起的,沒什么大礙,在醫(yī)院里輸點液,觀察上兩天,估計年前就可以出院了。

林越的母親住院期間,林越回了家兩次,他看到文秀把家料理的井井有條,才放心的返回了醫(yī)院。

臘月三十,林越的母親終于出院了。

眼看就要過年了,家里什么都沒準備,文秀把林越叫到一旁,問林越:“你兜里還有多少錢呢?”

“娘住院花了點,就剩80元錢了。”林越邊說邊掏出錢數(shù)了數(shù)。

“我們?nèi)タh城買點年貨吧?”文秀征求林越的意見。

“好吧。”

于是,小倆口便匆匆地去了縣城。

他們進了縣城,四處逛了逛,買了點既實惠又實用的東西:水果糖、罐頭、年畫、鞭炮之類的年貨。他倆要返回的時候,文秀想起他們小倆口住的窯洞里還缺個暖水壺。

晚飯的時候,他們拎著這些必需品返回了山村。

一進大門,文秀就看到她的公公虎視眈眈地站在院子里,他好像一直在等他們。

他倆進屋,剛在炕上坐穩(wěn),她的公公就指著他倆買的年貨,問林越到底花了多少錢?林越一五一十交待了個仔細。沒想到,她的公公聽到勃然大怒:

“這成何體統(tǒng)!”

文秀一下子愣在那兒,她不知道她和林越犯了什么錯,惹她公公生這么大氣。她驚愕地睜大了眼晴。

“還不是因為你——”她的公公用手指向文秀。

“你花光了我兒子兜里的八十元錢!”她的公公朝她吼道。

文秀被她的公公嚇壞了,她始終弄不明白:自己是他兒子的媳婦,為什么就不能花他兒子的錢?一到年關(guān),別人家的新媳婦,誰不給自己弄一件新衣服穿呢?可這錢,自己壓根就沒往她自己身上花呀,她是為全家人買的呀!

文秀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她捂住臉跑回了屋里。林越有點手足無措,他看了父親一眼,慌忙也跑進屋里。

“我到底做錯什么了?你父親這樣對待我?”文秀已哭成淚人兒。

林越是個十足的孝子,他一直安慰著文秀:“你又不準備在山村呆著,等過了年,我們就在縣城租房子住,我爹老腦筋,他這輩子就懂得心疼錢,我也沒辦法。你就別生氣了,他都這把年紀了……”

文秀悶悶不樂的在山村熬過了一個大年夜。

村里人有講究,正月里出門,必須挑揀最好的日子,否則不吉利。

林越的爺爺說:“初三、初六、初九才是出行的好日子。”過了年,文秀終于等到初三這一天,這天一大早,她便和林越回娘家拜年了。

不久,他們就在縣城租房子住了。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呱呱墜地,文秀的婆婆以忙為理由,沒有來伺候月子。

山西人坐月子有喝小米粥的習慣。月子里,文秀很小心地問林越:

“你家有小米嗎?”

“有呢。”

“那你回家拿點小米吧。”

“算了,我們自己想辦法吧,家里的小米讓我爹換錢花吧。”

聽了林越的話,文秀嘆了口氣,想起那位嗜錢如命的公公,還是不去招惹為好。

兩年后,文秀又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為了一雙兒女,文秀辭去了文聯(lián)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擔子,全部落在了林越肩上。

又過了兩年,林越因為靠教員微薄的工資收入,根本無法養(yǎng)家,所以他也辭去了工作,他到北京搞房地產(chǎn)去了。

兩年后,文秀和一雙兒女也跟隨林越去了北京,他們在北京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這期間,林越的父母也從山村搬到了縣城,文秀和林越時不時地回縣城探望他們的父母。他們很少再說起山村的一切,山村,似乎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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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秀,過來一下!”

是林越的聲音,他正在院子里對著一顆古老的樹興致勃勃的用手機拍著照。

“我們在這兒留個影,做個紀念吧。”隨卻,林越摟著文秀的肩膀,在院子里自拍了一張,文秀看了看拍好的照片,笑著說:“沒想到,在古老的院子里拍照,還很有一番韻味。”

歲月,終會包容和化解一切。多年后的文秀,早已擁有了一份細心感悟俗世的胸懷,她對著山村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感慨:

“貧療的土地造就了貧療的人們,山村人之所以吝嗇,之所以思想落后,是由于環(huán)境的局限性,他們一輩子沒走出大山,他們只能認命,他們兒女多,錢來之不易,他們也有說不出的苦衷……”

他和林越從村頭轉(zhuǎn)到村尾,他們想把山村古老的東西都拍攝下來,然后帶走。

臨走時,文秀又一次環(huán)顧著這個曾經(jīng)讓她傷心的地方,她想:她該慶幸,慶幸山村的消失,慶幸山村人終于走出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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