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先生的身體里總是源源不斷向外散發(fā)著黑色的情緒,因此他成為一個出色的故事家,任何故事經(jīng)他口中說出,再經(jīng)過那些黑色情緒的渲染,總會變得格外凄美動人。大家為那些故事叫好,卻沒有人關(guān)注過悲傷先生內(nèi)心的傷感與痛苦。
有的人聽完悲傷先生講的故事,流著眼淚說,謝謝你悲傷先生,我覺得這樣哀婉的故事教會了我如何去珍惜。有的人聽完悲傷先生的故事后,聯(lián)想自己的不幸遭遇,對著悲傷先生大倒苦水,然后一身輕松地離去。于是悲傷先生就覺得自己因為能幫助到別人,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
為了吸取悲傷的素材,悲傷先生只能夠放任自己沉溺在負面的情緒中。他不敢去愛,他也不敢走在人群中,他不敢接觸小孩,因為他身體里散發(fā)出的黑色能量,會讓別人把他當(dāng)做一個怪物。只有當(dāng)他講起故事的時候,看著那一雙雙專心聆聽的眼睛,他才覺得自己的一切講述都有意義。但人們總是傾向于在尋歡作樂的時候忘記他,而只是在遇到挫折的時候,去聽他的故事。一些人從他的故事中找到發(fā)泄的出口,一些人則通過他和他故事的對比,提醒自己過得并不是那么悲慘。
于是悲傷先生繼續(xù)在這個星球上流浪著,直到他遇到水晶小姐。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干凈、美麗、光芒萬丈。她笑起來,仿佛整個世界的花朵都開放了。水晶小姐一開始被悲傷先生憂郁的氣質(zhì)所吸引,看,他總是這么悶悶不樂,她多想把自己的快樂也分一半給他呀。
悲傷先生漸漸喜歡上了水晶小姐,她那么純潔無暇,晶瑩剔透,這個世界最亮的星星都比不上她的眼神閃爍。可是,他卻不敢用自己的悲傷情緒去玷污了她。他希望能給她一整個春天的溫暖,一整個夏天的明麗,可是他所擁有的,只能夠是一整個秋天的蕭索,和一整個冬天的肅殺。為了避免那些悲傷的情緒再次從身體中出來,他用線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這樣那些悲傷的情緒就不會突然從口中泄漏,從而嚇到她。于是,悲傷先生再也不是一個出色的故事家了,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帶著悲傷情緒的,木頭人。
但是在水晶小姐的眼中,悲傷先生卻是一個冷漠而無趣的人。她因為好奇而走近他,卻發(fā)現(xiàn)他從來不屑于回應(yīng)她的任何問話。她聽說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家,卻發(fā)現(xiàn)他從來不曾講過哪怕一個故事。他總是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從來沒有開口贊揚過她的美麗。他只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靜默地注視著她,然后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悲傷先生聽說這是普通人世界中表達友好的方式——他咧著嘴僵硬而扭曲地笑著,看上去像哭一樣。
那些黑色的情緒并不甘于就這樣被埋藏,它們瘋狂地尋找一個突破口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它們在悲傷先生的身體里橫沖直撞,但是悲傷先生緊緊地捂著嘴不讓它們出來。于是黑色的情緒開始摧殘著悲傷先生的身體。一開始情緒只是在血液中奔騰咆哮,接著情緒開始在肌肉和骨骼間四處流竄,最后,悲傷先生聽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開始慢慢碎裂的聲音,他知道,這些悲傷的情緒最終會撕開他的皮膚,重見天日。
水晶小姐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她擔(dān)心地問悲傷先生怎么了,他只是捂著嘴不停搖頭并將她狠狠推開。他不愿將心中悲傷的巨獸放出,呈現(xiàn)給她這樣一個不堪的自己。她那么無邪透明,他怎么能用黑色的情緒給她的世界中帶去烏云呢?
悲傷先生決定離開,趁著這副身體還沒有徹底崩壞之前。他唯一的遺憾只是還沒來得及水晶小姐他的心意。于是他決定留下一件禮物給水晶小姐。此時他的皮膚已經(jīng)非常脆弱,手指稍微觸碰就可以穿透,因此他沒有費很大的力氣就用手穿過心房,掏出了他的心臟,這時悲傷的情緒從他穿過的地方向外迸發(fā),將隨之噴出的血液幻化成紛飛的灰燼。萬幸他的心卻沒有被這些黑色情緒所侵蝕,而這也是他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心,與他的黑色悲傷不同,他的心竟然如紅寶石一樣閃動著溫潤的光澤,在心臟的中央,居然包裹著一顆小小的水晶,那么純潔無暇,晶瑩剔透。
悲傷先生帶著這副殘破的身體繼續(xù)流浪在了路上,因為沒有了心,他再也不能講出動人的故事。他繼續(xù)路過這人世種種悲歡離合,僅作旁觀,而再也不曾縱身參與。他逐漸被淹沒在人潮之中,面容模糊,轉(zhuǎn)身即與你錯過。他心房的位置空出一大塊,因此他的悲傷情緒更容易向外散發(fā),浸透到每一個人的身上。那些傷心的人,從而也更容易被悲傷的情緒擊中,他們也許在某個匆匆行路的過程中偶遇了悲傷先生而不自知,心臟裂開的傷口,便把那些黑色悲傷一口口消化掉。
今天,你遇到了悲傷先生嗎?
? ? “故事講完了。”他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沖我笑笑,“很蹩腳的故事,對不對?”
我是在旅行中遇到他的,他打扮得像個流浪漢,坐在路邊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我走過來也坐下,遞給他一袋餅干,他沒有推辭地收下。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我有個故事,你想聽嗎?”于是就有了上面的故事。
“再見,陌生人。”他搖搖手中的餅干,再度笑笑,起身緩步離開。在他起身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他的左胸心臟的位置,有很大一塊傷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試圖叫住他,但他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
夕陽落下,將他的背影也一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