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是土墻房屋,它誕生的時候,母親還沒有嫁到我家。它是由父親和我沒有見過面的祖父建成。建造這么三間房屋并不簡單,完全是力氣活。墻體很厚,建造時,全部人工和泥,加入打碎的麥秸,一點點地堆砌,它也一點點地長高,最后架設梁木,鋪上用防蟲藥水浸泡過的竹子和油毛氈,然后上瓦。
五年前,它被拆掉,換成了現在家人居住的新房。實際上,它原本可以屹立不倒的,這樣的房子住上一百年也不成問題。但在全村都是磚瓦房的大環境下,它表現出一種原始,一種不和諧。它已經落伍,過時了。它空間逼仄,太過狹小。拆掉它還因為我以后要結婚,要建新房。房子的命運和婚姻就這樣無形中牽連起來。
住進新房,寬敞明亮。但我知道我失去了再也不能擁有的東西。物質和幸福沒有多少關系,這個道理也是我在那時深刻體會到的。想起明清時的一則笑話,財主死后,閻王爺問他來世想要什么,財主說,想要幾分悠閑和自在,閻王笑道,如果你想要金銀珠寶,倒是可以多多給你,悠閑自在這么寶貴的東西萬不可多給。后人覽此,不禁感嘆,這財主是明白,這閻王也不糊涂。
拆掉老房子的時候,我情緒低落,老房子堅固無比,幾個壯年勞力拆了幾天才把它解決,看著這一幕幕,我似乎看到了當初建造它的艱辛。那時,它的誕生昭示一切都是新生,一切剛剛開始。幾十年后,它被終結,隨著村子里不多的土墻屋被拆掉,一個時代也被終結。對于拆掉老房子,祖母比我看得開,她說,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房子,犯不著為它可惜。
我當然會為它可惜,因為我的童年全部在此渡過,我在老房子的角落里藏著好東西,我在墻上鑿過洞,放著我的寶貝。如今,我雖遠在千里之外,閉上眼,我還能精確地看到老房子內的擺設、墻上貼滿的獎狀,射穿窗戶的陽光留下的或疏或密的影子,外墻因常年雨水沖刷遺留的斑駁印痕;聽到房門推開后的吱呀聲,梁上小燕子嗷嗷待哺的急切叫聲,偶爾誤入的大黃蜂的嗡嗡聲;甚至聞到陰雨天時老房子散發的味道。
新房子雖然因我結婚而建,但目前為止,我和妻子在新房子內居住的日子并不長,我們都遠離家鄉,在外工作,新房子也只有在春節回家時才會住上幾天。因此,我對新房子并沒有太多的感情,它太寬敞、太明亮了,它沒有陰暗的角落,藏不住我的寶貝,它的墻體不能被打洞,放不下我的秘密。它不過是四面墻圍起來上面有頂蓋的能遮風避雨的一個建筑物,而老房子不單為我遮風避雨,它已經成了我童年的大部分。它是我快樂童年的生發地,是回憶的載體。
幾年前我發現我丟失了一些童年的玩意兒,一串算盤珠,一只玩具手槍,一個卡帶機和幾盤磁帶。在我不在家的這些年里,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么時候不見的,是怎么丟失的,而我明明記得它們都被我放在一個箱子里。我曾好多次地想,這些東西可能是在拆掉老房子時自己溜走的,老房子沒了,它們也不愿意呆了。在唯物論者看來,這樣說太傻太嘩眾取寵,但你若相信萬物有靈,那么它們自己走掉或者不是壞事。
如今,老房子已經被拆掉幾年了。我依然擁有許多對老房子的回憶,這些回憶多是無法名狀的內心觸動,是一種哀愁的情緒,是對似水流年的努力挽留。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當然也會變老,也會有大腦不好使的一天,我的記憶也會雜亂,甚至出錯,具體的形象也會變得模糊。但我相信,回憶中的一些情緒,一旦根植,便不會被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