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二月二日 臘月二十九 周日。
早上七點,毫無預兆的一場暴風雪襲擊了大興安嶺北部山麓,讓正在準備過年的各個林場變得鴉雀無聲。下午四點,風雪漸息,留下一尺多厚的積雪,甚至更深。
一輛綠色的北京212吉普車停在雙峰林場的進山口,車身嶄新,門上印著“北山”字樣,帆布包裹的車頂積著至少五公分的雪。司機留著披肩長發,握著方向盤的左手,戴著白色絨線手套,露出來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擊著方向盤。
吉普車正對著的,是進入雙峰鎮唯一的山路,已被積雪堵得無路可走。隱隱的,可以看到遠處無色的天際下,一個巨大的黑色光罩從天上倒扣下來,黑罩下面是曾經輝煌一時的雙峰鎮。
那是一個不足一萬人口的小鎮,因著地下探出來的煤礦,吸引了眾多淘金者的涌入。鎮子里大大小小的礦區不下百十家,運煤車的軌道像江南水鄉的水道一樣縱橫交錯。天空中的罩子真實存在,只不過不是光罩,而是聚在空中散不開的煤石粉末。
雙峰鎮魚龍混雜,卻極少有和礦區無關的家庭。只可惜,隨著政策變遷,又因交通不便,礦區的生存環境日益艱難,大多數礦井被迫廢棄停工,只有留下幾個不死心的私營礦主,帶著同樣認死理的礦工做著發財夢。
這世上,并不是每個堅持都會有回報,有些期望往往就是噩夢的開始。
礦上的工資已經停發六個多月,眼看著礦工們的耐心接近極限,幾個私營礦主紅著眼做了決定,賣廠發工資!四家礦區,只留北山一家,而發工資的日子就定在二月二日。消息傳出,鎮子上歡欣鼓舞,大家都翹首期盼那個裝著年貨和工資款的車隊進山,誰知道一場暴風雪入侵,路斷了!
林霞站在院里,手里拿著木锨,眼睛卻不時地向礦區的方向張望。路上滿是形色匆匆,帶著除雪裝備,奔向山口的人,可看過了十幾波,她的眉頭始終沒有化開。在新的一波人群從眼前走過后,她嘆著氣把木锨靠在門邊,拉開門就進了屋。
“你到底在等誰?”林霞的屁股還沒挨到凳邊,就聽到女兒不悅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轉過頭,對上一張充滿戒備的臉。
“今兒不是托你建國叔給帶年貨嘛,眼瞅著天黑了,這人還沒到,我能不急?院子里還有雪,我得抓緊時間。”林霞不敢看女兒的眼睛,轉身又出了屋。
她還準備好和女兒提申建國的事,畢竟女兒對她爸總是念念不忘,更別提她已經12歲,很多時候都開始自己做主。林霞無奈的搖頭,拿起木锨開始對著院子里的積雪出氣。
下午六點,天完全黑了下來。除雪隊伍的進度很快,平時至少半天的活,今天兩個多小時打通一條路。一些動作快的清到了停在山口的那輛吉普車前,車門上的“北山”字樣引起他們濃厚的興趣,對它指指點點,膽大的還跑過去趴在車窗向里望。
披肩發被外面的騷亂驚醒,打亮車燈,在看清外面的情況后,嘴角彎起一抹微笑,隨即啟動車子,一腳油門踩到底。吉普車在人們的驚呼和叫罵聲中,甩了幾下屁股就轟鳴著沖進山口。
晚上六點四十三分,林霞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女兒則蜷在一旁看書,餐桌上擺著四盤葷菜和一個湯,還有三套碗碟,但兩人連看都沒看。
林霞抬眼看了眼墻上的掛鐘,第十次嘆了口氣,“梅子,吃飯吧,別餓壞了……”
“別,誰知道人什么時候來啊,好不容易把攢了兩個月的存貨拿出來,要是被我吃了,你用什么招待人家?”梅子撇撇嘴。林霞一天的反常表現早讓她猜到今晚要來的那個人的身份,只是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不對,確切的說,應該是她不會接受任何一個男人走進這個家。
“算了,這么大的雪,外面的車不會……”林霞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一陣剎車的動靜,緊接著房門被敲響,一個文質彬彬的男聲從外面傳進來,“林霞,是我,申建國,對不起來晚了。”
“哎,來了,來了……”林霞忙不迭地起身應道,往門口疾走了兩步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還沒等她轉過身,就聽到里屋的房門被重重地關上,哎,女兒什么都猜到了。
房門被打開,看到這張期待了大半天的臉上布滿的疲憊,林霞心中對女兒的愧疚轉瞬間化為了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擔憂,“那么大的雪,你就別來了,多危險。”
男人笑呵呵地晃晃留著精短頭發的腦袋,在屋外用手套拍打著粘在褲腿上的黑色雪漿,等到那只絨線手套從白色變成了黑色,他的人已經進了屋。
沒等林霞開口,男人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個方盒子塞到她懷里,說道:“雪早停了,我搭朋友的便車進來的。這不是和梅子第一次見面嘛,我記得你說過她喜歡這個?”
林霞和男人都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梅子緊靠在里屋的門上,對外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她順著門,緩緩地滑坐在地上,眼淚一顆顆地落在手里的一張照片上,老爸的相貌在視線中變得模糊,“老爸,對不起……”
“梅子,梅子!快出來,家里來客了,還帶了你最想要的禮物。”林霞在敲門,語氣中帶著商量和一絲強硬,她不想女兒搞砸今晚的聚會,她實在不想再過那些苦日子。
隔著門,林霞沒有聽到女兒的回應,里面的靜讓她的心滑正向谷底。她不安地回過頭,申建國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雖然認識不到三個月,但就是這個笑容融化了她心里的堅冰,讓那種久違的安全感重新回到心里。在丈夫去世的兩年里,她第一次強烈地想要投入一個男人的懷抱去尋求溫暖。
林霞尷尬地回笑一下,咬咬牙,回過頭就要繼續敲門。無論如何,這個男人的到來,會讓這個已經入不敷出的家有個保障,她不用再為女兒的未來擔心。
“不用再敲了,咱家可沒修門的錢。”林霞的手還沒落下,門就開了,梅子面無表情地從里面走出來,徑直走向餐桌。
“這是你建國叔,和媽一個礦區的……”雖然看到梅子紅腫的眼睛,但畢竟人已經出來了,林霞長舒一口氣,連忙快走幾步,趕在梅子前把申建國介紹給女兒。
“我知道,鍋爐房的嘛,還兼職夜班保安,一人領雙份工資,收入穩定。”梅子冷冰冰地打斷林霞,自顧自地拉過凳子,坐在申建國對面。一番話讓林霞和申建國目瞪口呆,這沒什么,自從林霞開始有意無意地在下班后滯留,她就開始了盯梢暗訪,一盒哈德門就能從門衛的老張頭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是給我的?”梅子鎮定地拿過放在桌邊的方盒,打開,里面是一個包裝精美的雪花球!藍色的底座,圓形的玻璃罩里,是一個白色的冰雪世界,晃動幾下后,雪花在這個小世界里慢慢地飛舞著,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白胡子老爺爺張開雙手,笑呵呵地抬頭望天,她甚至看到老爺爺身后的雪地上竟然刻著“梅子生日快樂”的字樣。
梅子的心一緊,一股熱血沖上腦門,想都沒想就要把雪花球扔出去,還好林霞眼疾手快,及時奪下來,“鬧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個這東西?你建國叔特意跑到縣城里給你預定的。”
那是我要的,可我想要老爸送的,而不是眼前這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梅子恨恨地瞪了申建國一眼,甩掉林霞的手,從桌上拿起碗,胡亂夾了些菜,轉身跑回里屋。
林霞滿含歉意地看著申建國,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她不清楚梅子從哪里,從什么時候知道自己和申建國的事,還像調查戶口一樣把申建國查了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