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試著讓自己不再回答“2016年你做了什么”這樣的問題。這些貌似正能量的設問其實就在暗暗期許著你一定給不出一個同樣正能量的答案。當他們逼迫你把12期雜志,N次旅行和十數萬字的寫作當作稀松的日常時,你就不得不表示懺悔,同時精神抖擻地試圖為下一年再制定一個完美的計劃。
但我們依然可以聊聊這一年。把那些數字交給財務和會計。可以用商業標準來衡量的一切本就不需要討論,只需要通知。而那些無法簡單衡量的遭遇和收獲,才值得總結和分享。
這并不是個“好”年份。我不喜歡說再見,卻花費了整年時間學習如何體面地告別;我喜歡打磨,卻不得不在衰敗的行業中不斷地調整速度;我開始討厭很多事情,卻也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與他們相處;我可能已經知道微光的方向,但眼前的泥濘依然無法輕易趟過。
不順遂的年份,人開始迅速地生長、思索、自我否定、世故、猶疑、轉彎。看似薄薄的生活突然有了更多的千姿百態。人人都在粉墨登場,扮相的美丑都能到極致,演得也是異常生猛,對人對己,不留半點余地。
心境失衡,旅途也會顛簸。今年的出行愈發短促,經常在72小時里往返美歐。長途飛行的時間都因為最新配置的空中WIFI而更加忙碌。和已經無時差的小伙伴的對話愈加碎片,如果一來一回能表達清楚趕緊就絕對不浪費第二句。
任何循序漸進和突如其來的變化都會撩撥情緒,一大群人變得敏感而且焦慮。越來越慘的經濟預測和盲目樂觀的市場策略, 此起彼伏的恐襲,不靠譜的總統,不可控的病毒。
“天哪,我的小心臟!” 1位做旅行社的好朋友在微信上抱怨,“我們還能去哪兒?”
我沒理她,她因為寨卡病毒在南美和亞洲的肆虐而游移不定的時候,我正在思考如何在法蘭克福找到一趟航班把自己送回中國。布魯塞爾機場的恐襲就在我的中轉航班剛剛落地幾分鐘之后發生。上萬人擠在機場,靠著一塊面包和一瓶水,等待被一點一點轉移和遣散。1小時后的布魯塞爾地鐵連環炸彈襲擊阻斷了進城的可能。機場周邊的小鎮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量住客而無法再提供住房。法蘭克福偌大的中轉樞紐也無法在兩天內解決轉運的航班。當我終于坐上從柏林飛往北京的航班時,已經是恐襲過去4天后了。
整年都離危險和傷感這樣近讓人沮喪。卡車沖進的尼斯集市,我曾經在春天拜訪過,還大肆買了一堆當地的水果;紐約街頭前腳炸了4個垃圾桶,我后腳就在肯尼迪機場海關接受了長達1個多小時的詢問;柏林圣誕市集遇襲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身在上海調整德國的時差。在洛杉磯的選舉日,整個城市的失望讓人緊張,好友直到第二天都憤憤不平,說整個過程“讓人作嘔”……
平和如老媽都開始感慨世風不古,開始提醒我少去人群聚集的地方。她開始糾結我太多獨自出差,無法照應。我得開始為她標注明確的飛行時間,盡可能頻繁地在她可以看到的社交端更新狀態。來自家人的牽掛開始變得更加沉重,并且無所適從。
安慰雖然稀少,大多來自路上。來自那些行業之外的,隨意遇見的人。他們并非都是對行業一言九鼎,或者息息相關的人,只不過是在不同的城市,抱著一點希望努力生活。生活各有苦惱,即使身在繁華都市,周遭也未必完美如天堂,有時甚至離危險只有幾步之遙。但每個微小的,甚至看似沒有多少選擇余地的人,反而蘊生著一點點執著,和渾然天成的希望。
這是旅途之上,遇見的最原生的溫暖。每個抱怨著世界在下沉,卻無法看到自己在隨波逐流的人,都應該為自己的焦慮感到羞愧、自省。
圣誕節前的維也納冷得要死。蕾安放棄了行人熙攘的街角,躲進了附近一棟老建筑的室內長廊里。幾座咖啡館可以提供一點瓦斯的溫暖。蕾安擺放豎琴的地方,是長廊入口的一個六角形小廳。行人只要經過,都不會錯過她的演奏。
可天實在是太冷了。即使戴著自己織的毛線手套,蕾安還得時不時地把手湊到嘴邊,靠不斷呵氣的熱量來溫暖一下指尖。“還能彈奏,只是不那么靈活。” 也許是我坐在她旁邊聽了太久,她每次聽下來呵氣的時候都沖我略微羞澀地笑笑。
也許只有在維也納,連豎琴都會出現在街頭,成了一種有點奇怪的,街頭表演的主角。蕾安曾經是樂團的豎琴手,但整個經濟的動蕩連累樂團不得不解散。蕾安遞交過無數的簡歷,但樂團里的豎琴手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她與離婚的丈夫沒有聯系,孩子遠在南美,與她關系淡漠。整整兩年的時間,蕾安坐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公寓里,每天算計著賬單。維也納的生活正在變得昂貴,她不得不身兼幾個家庭的音樂教師,晚上還得一個人拖著豎琴到街頭表演。
“出來透透氣也好。游客會比較慷慨,當地人扔進罐子的錢大概能夠我解決一個星期的咖啡和面包。” 蕾安不喜歡自己家庭教師的工作,在她看來,幾個有錢人家讓孩子學豎琴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從未報以敬畏之心。“至少街頭的陌生人在被我的琴聲吸引的那一刻都還是認真的,專注的,他們買下我專輯的時候,我希望我們都能感到快樂!”
蕾安正在準備新年過后的一個面試,她有機會競爭一個新組建樂團豎琴手的位置。她想念舞臺,不過從不介意或者在將來也不準備否認自己在街頭演奏討生活的經歷。“我只是愛豎琴,并且以此為生而已。”
為了跟多米尼克聊上幾分鐘,我耐著性子聽他彈了一個多小時,從《小夜曲》一直到《水邊的阿狄麗娜》。圣誕集市上出現一架鋼琴就已經有點匪夷所思,多米尼克還偏偏選在大教堂門口,鋼琴底座架滿了燈,老讓人想起德國盛行的那些迷幻電子樂的演出。
”收入還不錯。每天能賣掉二十幾張專輯,還有罐子里的零錢。”不過顯然多米尼克不靠這為生。當晚他音樂學院的朋友來看他,他給他們所有的人買了熱紅酒,十幾個人拼命地捧杯,一飲而盡。
這更像一場行為藝術。多米尼克討厭任何的標簽:穿著禮服正襟危坐在音樂廳里才是高雅;古典音樂才算經典,對著大師趨之若鶩對著身邊的音樂冷眼旁觀:“What the F**k!咱們什么時候都得這么勢利才能享受音樂了?”
所以多米尼克在整個12月,每晚都在圣誕市集演奏。方圓200公里以內的游客們,你們擠在紐倫堡圣誕市集啃香腸,買各種裝飾品的時候,也可以順便聽聽音樂。多米尼克什么都彈。剛剛還為一位美國姑娘彈了一首柔情版的《Diamond》。“彈得太甜,太淺?NO,NO。開心就好。如果喜歡古典音樂,他們會買我的古典專輯;如果喜歡流行小品,他們會買我的流行小品。”
“我一直挺矛盾的。想要更多的游客,但又怕我的馬累著。”
賽利承認自己每天都在這種矛盾的心情里度過,而且不怎么好受。她從上一輩手里繼承了這家馬場。與其他的馬場不同的是,他們只養冰島馬。
這些漂亮的家伙們比產自芬蘭南部的芬蘭馬更加昂貴而且嬌貴。食量奇大,挑食。但賽利還是幾次否決了家里關于換養芬蘭馬的建議。“你會說換掉自己的家人么?別人都說我是神經病,但我覺得他們才是。”
賽利開發了一些盈利水平更高的項目,比如冬季騎馬前往森林深處觀賞極光、森林漫步采莓果,還有為專業的生態考察團隊提供腳力服務。她不得不精打細算每天的開支,算計著可以為哪匹馬再多加兩次上等燕麥的餐。
更多的馬場已經放棄了冰島馬的馴養,大約只有她還在拼命堅持。下滑的經濟讓所有人都難受,但她有點瞧不起知難而退的人。“最難的時候,你都會想著怎么為家人多做一些。我只不過是做了我想做的而已。遺憾的是,太多的人連能做到的最基本的東西都放棄了。”
“我不想隔著她跟你聊天。她會更容易嘲笑我,而你不太會。”他拒絕了我的毛里求斯翻譯,堅持自己用不太熟練的英語和我聊天。
我理解費里安的敏感心思。他的工位在整個船模車間的最里面,負責在前一個人搭好的框架上一條一條地貼上光滑的木片。這道工序基本決定著這個船模的價格,他們從幾千一直能夠飆升到十幾萬。
費里安說自己沒多大選擇。“我唯一能選的,就是做一份獨立操作的,可以不用聽他人聒噪的工種。” 費里安本來以為是自己的身高為自己帶來了這一輩子的絕望,但后來他發現,這種絕望其實來自于身邊人不明就里的議論。“他們什么都不懂,卻在替我瞎操心,并且以此為樂。”
大約在30歲之前,費里安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一個位置,可以不用理會別人。躲在船模工廠算是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毛里求斯的船模名聲在外,訂單來自世界各地。老板們巴不得你們沒有功夫聊天,拼命干活就行。
“沒人能拒絕上帝給你的東西,所以盡力地去享受它。” 費里安喜歡《權力的游戲》里的小惡魔,但絕不想要那種生活。“我能理解他為了這一切,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攢了一筆錢,費里安想去更遠的地方轉轉。他覺得自己的心理足夠強大了,不僅可以對身邊的這些聒噪視而不見,還可以無視其他地方那些不著調的歧視和嘲笑。“我不想給別人難堪,他們唯一能打倒我的方式就是拆了我。”
Cherztin偷偷對我說:我如果承認我因為?sterlenkryddor農莊的經營哭過好幾回是不是很丟人?
典型的瑞典姑娘,不善言談,直來直去,經常推介著產品就忘了詞兒,經常撓著腦門鬧一個大紅臉。
瑞典是香草大國,卻始終不肯為香草的療效打開藥監和食監的法律許可。姑娘和他的朋友們湊錢開了這家遠近聞名的香草農場,卻遲遲拿不到研發產品的許可證。
冷嘲熱諷都沒停過。沒“前途”和沒“錢途”是兩個焦點。
“原來我還挺在意的,結果發現越在意越糟。”Cherztin最后謝絕那些嚼著舌根整天惦念著他們的香料農場時候時候倒閉的鄰居們不斷到訪。
“也許說明我還做得不錯,誰會去嚼比自己差的人的舌根呢?” Cherztin成了附近十里八鄉最倔強,最用功,也最“不通人情”的姑娘。
“我討厭那種過于精明的市儈氣。它不僅會讓生意游移不定,還會讓我變成那些我瞧不起的人。”
?sterlenkryddor農莊已經開始拿到了國外的香草訂單,Cherztin還是拒絕和那些只會說風涼話的鄰居們來往。
“我想念倫敦啊,但是我確定不會搬回去住了。”
Jon是惠特比修道院精品店的店長。3年前她辭去了時尚行業的工作,從倫敦搬到了惠特比,就一直在這里工作。
所有的人都覺得她瘋了。從大學畢業之后,她在時尚行業的每個工作都順風順水,離開之前幾乎身居高位,是那種每一步都讓人覺得Blingbling的那種人。
“但我覺得要窒息了。” 有一段時間,Jon覺得自己更像是個機器人,為了那些數字拼了時間,拼了身體,拼了生活。“有一點我回到我的公寓,發現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它。讓我收拾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
最后Jon幾乎逃一樣地離開了倫敦,搬到了惠特比。“有些時候你得強迫自己慢下來。慢之下的頭幾個月簡直沮喪極了。我發現除了工作,我沒什么可以把自己的時間填滿的。”
她工作的精品店里,有將近30個版本的《德古拉伯爵》,電影《驚情四百年》里用來盛滿鮮血的銀質酒杯,以及一些身為服裝設計師的吸血鬼粉絲制作的精美服飾。英國文學專業畢業的Jon很樂意跟到訪的客人聊聊各種各樣的吸血鬼故事。這些故事滿足了那些匆匆而來的游客的好奇心,也拯救了Jon自己。她開始像大學時候一樣,重新拾起那些英國文學的作品,開始為媒體撰寫書評,發表了關于德古拉伯爵的最新研究論文。
“永遠不要用單一的標準來評論值不值,也不用急著去論斷對還是不對。”
旅途漫漫,我們總會不期而遇,我們也總會久別重逢。
月亮先生《偏偏是旅人》,十年旅行匯集于此。我們一起尋找,世界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