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高考，我意外落榜。從電話里得知分數的那一刻起，家里便被一片愁云慘霧所籠罩。原本計劃好的暑假生活雞飛蛋打，與同學騎著單車赴西藏的相約也化為泡影，父母不時的長吁短嘆更是讓我心煩意亂。縮在家里，我像一只困在籠子里的狗，憋屈得難受。
那年我18歲，剛剛成年。但我顯然沒有做好成年的準備，我不成熟，心理承受能力很差，面對人生路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挫折，我生無可戀，不止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過投身于來來往往的滾滾車流中，想過跳入學校不遠處的河流，想過吞下安眠藥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我甚至在深夜爬到17樓的樓頂躍躍欲試地想著縱身一跳，結束這如影隨形的痛苦。
人在絕望至極的時候，是不畏懼死亡的。然而，我最終沒有這么做。在我又一次深夜爬上樓頂仰望著萬千星辰時，突然想到了一個詞——遠方。
那些年受三毛文字和齊豫那首《橄欖樹》的影響，遠方和流浪這兩個詞，對我們極具誘惑力。哪個少年不曾想過去遠方流浪？那是多么浪漫美好的事情！
于是，在18歲的那個深夜，我匆匆收拾行囊，熱血沸騰地踏上了第一次離家出走的路。
2
路上很安靜，朝著一個不確定的方向，我把單車騎得飛快。耳邊呼嘯而過的風，眼前姍姍后退的景色，讓我的心也跟著馳騁起來。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腦海里總會時不時蹦出離家出走的念頭。和很多叛逆的孩子一樣，我隨時想著跟父母作對，與老師對抗，對他們苦口婆心的勸說嗤之以鼻，任何事不管對與錯，只要與他們要求的背道而馳，哪怕并不是本意，心中也會產生一種變態的快感。想到家人此刻可能因為我的出走而焦急萬分四處尋找，我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莫名的興奮。
我不知道騎了多久，也不知道騎向何方。那時我沒有手機，沒有手表，不知道GPS是何物。18歲的我，一無所有。
天色泛白，朝霞還沒泛紅的時候，車子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條狗尾巴草掩映的土路，蜿蜒著通往遠處蒼茫褐色的山。清晨未醒，世界寂靜，只聽得到四面八方涌動的風聲。
半個夜晚的騎行，此刻雙腿發軟，激情褪去后睡意陣陣襲來，我把車子橫在草叢里，沉沉睡去。
3
我是被餓醒的。不知睡了多久，爬起來時太陽已經老高，路上只有稀稀疏疏幾個人影。我從背包取出面包和火腿腸，邊吃邊思考人生。想想自己茫然無望的未來和家里一地雞毛的煩惱，立刻又覺得人生了無意義，只想躲進深山永遠逃離。
這么想著，我跨上單車，在布滿草香的小路上狂奔起來。那座山看起來很近實際很遠，小路看起來筆直地通往山腳，實際上曲折反復，直到天色暗下來，我還是沒有趕到山腳，只能先進入旁邊的林地轉悠，尋找合適的地方露宿一晚。
月亮漸漸升了起來，不一會就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金盤，低低掛在樹梢，蒼松翠柏輝映，林子里一片雪亮。我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竟置身于一個墳地！
從小到大，我都對鬼神之說半信半疑。小時候我不敢走夜路，不敢看鬼片，更不用說半夜里跑到墳地了，我本能地推著車子快速向遠離墳包的方向走，心里一陣陣發毛。
在我快要到達一棵樹跟前時，猛地一瞥，眼前的一幕讓我的心頓時僵住！一只狼就站在樹的正前方，幽幽地看著我！我全身發硬，腦子里一片空白！以前只是在書上見過狼，那晚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而且距離它如此近，心中的震驚無以言表。我想過很多種死法，但從未想過會葬身狼口。
我和它隔著僅僅十幾米的距離定定相望。很多年以后，我都清楚地記著這個畫面。
大腦在經過短暫的空白后，終于恢復了理智。我打量著它，它的鼻子尖尖的，耳朵也尖尖的，應該是一只狼而不是狗。
小時候生活在農村，村子里有很多狗，孩子們遇到狗追咬時都會做一個動作：迅速蹲下，做撿石頭狀,那些土狗以為孩子們撿石頭打它們，會立即掉頭夾著尾巴逃跑。這種方法對待土狗屢試不爽。
想到這，我邊鼓起勇氣俯身做了一個撿石頭的動作，邊目不轉睛觀察那只狼的反應——它一動沒動！這更加讓我確定它真的是一只狼，而不是狗！
我知道狼是群居動物，很少單獨出現。而它現在之所以只是冷靜地盯著我，而沒有發動攻擊，很有可能是在拖延時間，等他的同伴！初中時有篇課文是蒲松齡先生的《狼》，里面就寫兩只狡猾的狼與獵戶相遇，其中一只假寐誘敵，一只從后伺機偷襲，它們的智慧不容小覷！
必須盡快離開這里。人是很奇怪的，因為一件糟心的小事可以萌生關于死的念頭，可當死亡真正降臨到頭上時，卻又驚慌失色。就像我，顯然并沒有做好死的準備，只是幻想用輕生來掩飾自己的懦弱和不敢面對的現實。
我扶著車子，橫著身子一步一步向來時的方向挪動。那只狼只是脖子隨著我的移動而稍稍傾斜，并沒有跟過來。我心里一邊祈禱一邊想著，如果能安然離開馬上回家，再也不和家里人賭氣了！
在我距那只狼有些距離后，它依舊沒有動。謝天謝地！直到看不清它，我才迅速跨上車子，驚魂甫定地使出全力狂奔，心里暗自慶幸。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可事實證明我太樂觀了。等我聽到有響動回頭時，狼已經近在咫尺。它從后躍起撲上來時我只來得及滾落車子，避免它咬住我的脖頸。可即便這樣，我的后背還是被抓了一下，鉆心地疼，眼淚頓時就落了下來。落地后，狼繼續向我撲來，我扭過車把，狠狠壓向它。
狼的身子被單車的橫梁卡住，四蹄不斷撲騰掙扎，嘴一個勁往我面前湊，這讓我第一次體會了張牙舞爪的內涵。它猙獰的樣子讓我陡生豪情。我一腿蹬地，用半邊身子和另一條腿的膝蓋死死壓住車子，空出右手瞄準它的肚皮狠狠擊打。
混亂中，狼的爪子抓到了我左腿的神經，我感覺腿一麻，就沒了力氣，這下徹底壓不住它了，狼就從車子下掙脫了出來。
它閃在一邊，喘著氣狠狠盯著我。我扶著車子，再次和它近距離對視。我以為它會再度撲上來，然而沒有。僵持了一小會，它慢慢后退，繼而轉身狂奔，眨眼隱入了林地里。
我扶著車子，也開始一瘸一拐后退。這次我長了個心眼，沒有再騎車，而是邊推車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在慢慢的挪移中，感覺過了很漫長的時間，我才漸漸走出林子，看到來時的那條小路。
與林地漸行漸遠，月光也不再那么閃亮。我走在路上，心潮起起伏伏難以平靜。我突然覺得，離家出走是一件多么幼稚可笑的事情，因為高考落榜而尋死覓活更是多么貽笑大方。
4
天快亮時，我在路上遇到了兩個起早干活的村民。我迎上去，告訴他們昨晚的經歷，可他們堅持認為我遇到的是狗。我把膝蓋上的傷指給他們看，他們很驚訝，但仍舊堅持認為是野狗。
不過究竟遇到的是狼還是狗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劫后余生，讓我對生命有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也讓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美好而宏大的念想，我決定踏上復讀之路，為高考和理想再戰一次。
倉央嘉措說：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這句話，或許只有曾經歷過生死的人才會懂。所有當時看來天塌地陷的事，經歷過生死之后再回想一下，實在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前提是你要好好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