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為什么放跑了易先生
文/韓松落
她得脫離現有的評價體系——以財富地位和家世為標準的評價體系,進入另一個評價體系,以青春、美貌為標準的評價體系。
李安的電影《色·戒》問世后,對于王佳芝為什么要放走易先生,有各種解釋,她愛他,她被她的匱乏打敗,她臣服于他的欲望訓導,都是合理的解釋。五年過去,我卻有了新理解,這新理解是受到朋友經歷的啟發。
朋友A,職業小說家及編劇,長期伏案,身體小狀況不斷,于是到家門口的健身房辦了張卡,每天早上去健身。在他想來,這個時段健身房應當是最空的,可以容得下他恣意妄為,沒想到,該時段照舊人滿為患,而且都是狂熱分子,每天都來,一練兩三個小時,完全不顧教練“練一天休一天”的忠告。健身房擁擠得像是《神曲》插畫里的場面,就連淋浴也要等很久,因為有人在里面裸身照鏡子達半個小時。
好奇心油然而生,這些人為什么這么空,他們從哪里來?他們都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對健身懷有這么大的熱情?健身對他們意味著什么?
他在健身房展開田野調查,跑步的同時聊天,休息的間隙各種攀談,健身結束之后一起去吃飯,兩三個月時間,基本摸清了他們的情況。他們的經濟狀況并不好,有一部分人處于完全失業或者半失業狀態,但又不愿意告訴家人,每天早上照舊穿上正裝出門,假裝上班,然后直奔健身房。他們的收入,來自各種零工,或者一兩筆小生意。
后來在DN寫的《探索肌肉的旅程》里,看到類似的描述,“二戰”后,健美運動進入黃金時代,健身房匯聚大量青年,他們當中很多人,“沒有固定工作,終日除了健身便無所事事。”健身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機遇,讓他們逃離對自己不利的評價體系,進入一個對自己有利的評價體系。在那里,錢財、房子、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肌肉的線條、臥推的重量和次數,前者是人力不可為的,后者卻是只要投入時間就有成效的。
王佳芝也是這樣吧。吸引她去做特勤的動機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為了實現評價體系的切換。她窮,寄人籬下,父母留下的房子掌握在親戚手里,要念書,還得請求親戚把房子賣掉,其中有多少能真正用到她讀書上,還很難說。她的未來一眼望得到邊,拿個文憑,去公司做事,嫁個小職員,然后在弄堂里老掉。她周圍的同學,多半家境優越,前途不可限量。她突兀地夾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讀書、演話劇,內心卻十分不安,那種平等是稍縱即逝的,她暫時的安穩就像腳底下的毯子,隨時有可能被人抽走。
從實的方面改變處境,基本沒有可能,只有從虛處著手,她得脫離現有的評價體系——以財富地位和家世為標準的評價體系,進入另一個評價體系,以青春、美貌為標準的評價體系。前一個評價體系里,她不占優勢,后一個評價體系里,她有絕對優勢。
演話劇給她提供了第一次機遇。在舞臺上,她是絕對的主角,她因此格外留戀舞臺上的榮光,久久不肯從舞臺上下來,以至于讓她的同學站在舞臺外邊向她喊:“王佳芝下來,王佳芝下來。”特勤工作則提供了第二次機遇。當特工和演戲一樣,財富家世都不重要,年齡、相貌、氣質、演技才是最重要的評判標準,甚至是唯一的評判標準,在這方面,她的優勢無人能敵。她和同學的境遇因此倒了個個兒,她扮演闊太太,因為她像,富有的男女同學演司機、女仆,把她伺候著,因為他們比她更像仆人。
她最后放跑了易先生,她所有的優勢都最終變現了。
人都得有意無意地,接近自己占優勢的評價體系,沒有優勢就創造,有一點優勢就努力擴大,實境里無法得到的,就在虛境里尋找。就在那種接近、尋找、創建中,人一點點地分類分群,寫寫畫畫的,演戲唱歌的,打籃球打游戲的,背包旅行的,漸漸組成另一種國度。哪怕在新的國度里,自己仍然不是最上流,但新的國度,至少提供了一種認同,一點微溫,讓人部分地擺脫、部分地逃離從前那個讓人厭惡的無枝可依的世界。
向著自己不占優勢的體系切換,多半成為悲劇。就像作家蕎麥說張柏芝,她明明具備成為張曼玉的潛質,“走得更遠,去一個普通世俗再也無法評價的境地”,但她卻將自己放置到另一個評價體系,試圖以賢妻良母的姿態得到世俗的諒解和肯定,結果卻是“走進了一個根本不合適自己的叢林,這個叢林的法則,向來與她相悖。她那么野,卻自己入籠。別人也正好圍成圈,圍觀她、指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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