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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北方山村的冬春二季,不獨是蔬菜稀缺,水果更是稀罕物,擴大一點范圍說,除了適合山地生長的少數(shù)水果,我小時候能吃到的水果不多,印象里只有蘋果、山楂、石榴、大棗這么幾樣,但沂蒙山的土地上孕育著許多野果,這是童年記憶里的快樂源泉。
野果不見得一定要生長在遠離人跡的荒野,我們村環(huán)山而建緊挨著的南面是一片樹林,槐樹居多,間雜著一些毛桃、山杏、野山楂這類果樹,因此成了村中孩童的樂園。
老人們常說“桃花開杏花敗”,杏花是春信的使者,除卻一些極度耐寒的野花與春雷爭先,杏花算是最早覺醒的一批植物了,粉白色小花一串一串將杏樹武裝起來,悄悄打扮了整片樹林,野果樹并無歸屬,年復一年在山坡上生長,山杏花開的時候,我喜歡折上幾枝回家插瓶,屋子里就會氤氳著淡淡的杏花香。
桃花緊隨杏花之后,但桃花盛放的時候,鄉(xiāng)野間已經(jīng)不缺花紅柳綠的春色,唯有成片的桃林形成規(guī)模,千樹萬樹一股腦地綻放開,吸引著無數(shù)的蜂蝶,也引來人們的注目與觀賞。
杏花的白是白中透紅,古詩有寫“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桃花則是紅里帶粉,所以古人形容美人除了“梨花帶雨”,還有一個詞叫“杏臉桃腮”,可以想見是何等的人間絕色。
花開得早,果子就熟得早,五六月份收麥子的時候,山杏就開始泛黃,但不能等到山杏在樹上完全成熟,那就都進了鳥雀的肚子,趁著半青半黃從樹上摘下來的野山杏大多酸澀,還需要時間來催化。從打谷場打完麥子丟棄的麥糠堆里裝上一袋子麥糠,回家用紙箱子鋪裝好,再將山杏埋在麥糠里捂一捂,大約捂上幾天,一股濃郁的果香透出來,山杏就熟透了,青色褪盡,變成均勻誘人的杏黃,輕輕一捏,果肉與杏核就干凈利落地分開了。
山杏肉質綿密,果香誘人,切不可貪嘴多食,老家還有一句民諺叫“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說是杏子吃多了傷胃,桃子有營養(yǎng)可以多食,而李子吃多了是會死人的??梢娺@些果子中,桃是最受百姓歡迎的,古人在《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毛桃開花晚,成熟得更晚,往往要在秋天收花生的時候,大約十月份吧,或者再往后一些時日才會成熟。熟透的毛桃同樣輕輕一捏就可以將果肉完全從桃核上剝離,只不過跟山杏類似,這些野果的果肉相對較薄,而果核顯得占比過大,吃起來不是很過癮,要吃上一筐才夠解饞。
和毛桃前后腳成熟的是野山楂,它本身開花也較晚,成熟時候基本上農(nóng)民已經(jīng)收完了花生,得閑的村民偶爾在山野林間閑逛,抬手就能摘一把野山楂嘗個鮮,人們基本上不會多摘,一來凡事不可做盡,給旁人留點余糧,是鄉(xiāng)下人的品德,二來這東西實在吃不下許多,一小把就要酸倒牙,再吃,就要吐酸水了。
農(nóng)村孩子為了一口吃的可以饞到什么程度呢?印象里姥娘家堂屋的后墻上開了一道門,夏天打開,前后通風很是涼爽,出了后門是個荒棄的園子,長著幾棵構樹,那會子并不知道它叫構樹,只知道樹上結的一種紅色果子可以吃,現(xiàn)在也知道那果子是楮實子。
構樹生長很快,幾年時間就可以變得又高又大,垂涎楮實子的我當時年紀不大,高高的樹冠對我來說是一道天塹,于是就央告小舅幫我摘一些,每次都能得到滿足。到了今天,我只記得當時吃到嘴里覺著甜,至于具體是個什么味道,卻已經(jīng)想不起絲毫,回村時見房前屋后許多的構樹,一到季節(jié)掛滿樹枝的紅色果子,已經(jīng)很少有人吃它了。但它還有一個極其實用的價值,老家許多人會摘了構樹的葉子刷碗,尤其沾滿油漬的碗,構樹的葉子本身就像一塊大小合適的抹布,葉片上又密布一層柔毛,清潔效果極佳,在農(nóng)村的地位不低于老絲瓜瓤。
我家在村南有很大一片槐樹林,洋槐樹覆蓋的起伏山坡上以及一人高的荒草叢里同樣隱藏著許多美味的野果。我最喜歡的是車厘子,可不是現(xiàn)在動輒幾十塊錢一斤的進口車厘子,我說的是野生車厘子,植株低矮不過二三十厘米高,細長的枝條上開著米粒似的小花,結出的果子像小一號的櫻桃,酸甜可口,它們多數(shù)生長在地頭壩下,或是草叢之中,需要費些工夫去尋找,小時候跟著大人們下地,我就在附近的荒野中尋找車厘子,吃不了的整枝折下帶回家,如鮮花一般插瓶,很是養(yǎng)眼。以前家里養(yǎng)牛,一年四季大人都要去給牛割牛草,我爺爺,我爸媽,他們割草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會帶回一束或是一捧鮮紅的車厘子,這是樸素日子里的驚喜和溫情。
南嶺的草叢里不止有車厘子,還有交錯成一片的“托盤”,托盤是我們那里的叫法,這種野果的學名應該叫茅莓,枝呈弓形彎曲,如同薔薇花那般藤蔓生長,枝條上長滿柔毛和稀疏鉤狀皮刺,果實很像覆盆子,如同一個盤子上托著一堆水晶果粒,茅莓果實酸甜多汁,奈何采摘不易,時常被枝條上的毛刺扎破皮,一邊吃一邊疼,詮釋了什么叫做痛并快樂著。
像茅梅一樣藤生的,還有另一種野果,我也喜歡,野葡萄,只是在家鄉(xiāng)廣闊的荒野中,野葡萄很少見,我只在南嶺的槐樹林邊上找到過一株,藤上掛著三五串半熟的野葡萄,相當可口,當時恨不得把葡萄藤連根挖起移栽到家里,母親說這些野果生來屬于荒野廣闊自由的天地,把它圈禁在家中院落,是無法成活的,我便只得作罷。
野葡萄有兩個替身,一個就是龍葵,這種茄科的一年生草本植物開花有點像番茄,果子熟透也有些像番茄,但個頭小太多,黑紫色的果子一簇簇掛著,倒是更像野葡萄了。龍葵的果子在我們老家被叫作“甜葡萄”,實際上并沒有真的跟葡萄一樣甜,口感一般,只是在貧困的歲月里,它的存在慰籍了無數(shù)人的童年。
野葡萄的另一個“兄弟”叫白蘞,是一味中藥,如同葡萄一樣爬藤生長,結的果子初時青色,漸漸轉白,熟透的果實也有藍紫色,很精美,掛在綠色藤蔓上像點綴的一顆顆寶石,繽紛奪目,但白蘞入藥的部分不是這些可愛的果子,而是地下的塊莖,可清熱解毒,消癰散結,斂瘡生肌。
南嶺的一處石堆旁有棵比周圍槐樹都要高大的樹,印象中得有個五六米,枝干上長著許多指長的尖刺,花朵葉子都跟梨樹很像,結的果子從外觀上看也像梨,卻很小,這是棠梨樹,可以看作梨樹的遠祖。棠梨的個頭不大,卻勝在數(shù)量繁多,掛滿一樹的棠梨子,密密麻麻充斥著鄉(xiāng)野間獨有的豐收喜慶。棠梨子是野果,但不好吃,有些酸澀,不過采摘回來的棠梨子用來泡酒卻是極佳。
棠梨樹下的荒坡上生長另外一種野果,也是在秋天采摘,同樣長著一身刺,許多人為了它總是不畏艱難,用樹枝壓著,用腳踩著,用鐮刀勾著,千方百計也要吃上這一口酸酸甜甜的酸棗。整片南嶺有許多酸棗樹,那里是我的樂園,秋天摘酸棗是一個細致活,但后來有人不講武德,我見過許多次,村里的大人操著長柄鐮刀把酸棗樹齊根斬斷,將整株整株掛滿酸棗的酸棗樹拖回家慢慢摘,他們自然是痛快,而我卻需要等待數(shù)年時間,酸棗樹再一次慢慢成長,我就納悶他們是有多饞,能做到這種喪心病狂的程度,后來打聽才知道,是因為有人開始收購酸棗,據(jù)說價格不菲,送到城里賣要幾十塊錢一斤,又聽說酸棗仁是一味中藥,酸棗葉都可以曬干當茶葉賣,對失眠有效用,可謂渾身是寶了。近兩年回家,路過南嶺,我那漫山遍野的酸棗樹已經(jīng)近乎絕跡,童年的快樂終于隨著時間流逝一去不復返了。
村里還有一種棗,雖然叫作棗,卻與酸棗沒甚關系,這是柿子樹的遠祖——軟棗。軟棗是鄉(xiāng)間野果最后出場的角色,秋末冬初,草木掛霜,落盡了葉子的軟棗樹上掛滿一排一排的果子,北風吹得半干,果子變成黑色,因此又被叫作黑棗,這黑卻并非腐壞,而是自然醞釀的成果,此時的軟棗口感綿密,甜度喜人,是冬日來臨前小伙伴們最后的口福了,只可惜這東西跟柿子一樣不宜多食,尤其腸胃不好的人,還要警惕結石的風險。
鄉(xiāng)野間的許多野果都是如今習以為常水果的始祖,人們常用毛桃、山杏、酸棗、棠梨等作為桃樹、杏樹、棗樹、梨樹嫁接的砧木,我們今天享用的品種繁多口味多樣的水果,多是從這些野果一點一點篩選進化改良而來,跟野生動物到家畜的馴化是一個道理。
還有一種跟水果不太沾邊的野果,許多地方把這種植物叫作磨盤草,中藥里叫作苘麻,它的果子長得像個小磨盤,多在路邊、荒地出現(xiàn)。剝開之后有形同白芝麻粒的種子,可食用的就是這些種子,吃起來其實沒啥特別的味道,不酸不甜,但在小時候,那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我在東北的時候,見當?shù)厝撕芟矚g一種叫作菇娘的水果,酸甜可口。初見菇娘時我就想到家鄉(xiāng)一種被叫作燈籠果的草本植物,小時候也嘴饞吃過,味道實在一般,跟菇娘沒法比,然而它們長得實在相似,如同真假美猴王,讓人一時無法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