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回鄉(xiāng)的路,已經(jīng)被水泥石子硬化。從遠處的山頂望去,蜿蜿蜒蜒,沿著地壟、跳過小溪、爬上山坡,如一條綿延的灰色絲帶一直飄向遠方。
絲帶的那頭是生我的地方,那里曾經(jīng)住著我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童年時的記憶。
我不到一歲,就隨父母搬離了故鄉(xiāng)。因為那里有祖父祖母,所以故鄉(xiāng)是父母永遠的牽掛。也因為父母的牽掛,那里有了我一生的系念。
幼時陪著父母回鄉(xiāng)探親。稍大后,每年的假期,我一個人走上那蜿蜒的小路。
那時的小路,是一條坑洼不平的小土路,窄窄的鄉(xiāng)間小路像一條黃色的絲帶,連著我與故鄉(xiāng),永遠割不斷。
夏天,絲帶飄落在滿目蔥蘢的綠色里,冬天絲帶又落在冰雪晶瑩的世界。不變的絲帶,在四季的輪回中等著游子歸鄉(xiāng),滿載著喜悅的腳步和那總也揮不去的鄉(xiāng)愁。
陌上花開時,小路安靜淳樸,猶如世外桃源。行走在路上,總想要逗留,想要深深地呼吸那鄉(xiāng)間的味道。
銀裝素裹時,小路與天地一色,宛若童話世界。絲絨一般柔軟的雪地里,留下一串串通往故鄉(xiāng)的腳印。
每當暮色籠罩大地時,村莊里升起裊裊炊煙,那是故鄉(xiāng)深情的呼喚。一身的疲憊,在炊煙里隨風飄散。
那時的小路,沒有轟鳴的馬達聲,只有鄉(xiāng)人的艱辛,游子的眷戀。一步一步踩踏出來的鄉(xiāng)道,是游子永遠走不完的思念。
那時的村莊,春天里播下希望,夏天里耕耘著期盼,日暮炊煙起時,隨處可見“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的平和、溫馨。秋天的谷場上堆滿著喜悅,冬天家家戶戶灶火里燃燒著秸稈,把老屋的土炕燒得暖暖的。辛勞了一年的人們,在冬季是最清閑自在了。白天日光里曬曬,晚上圍爐夜話,享受著豐收的喜悅。
大爺?shù)男∨畠号c我同歲,姐妹情深,也誘我每逢假期必要回鄉(xiāng)。短暫的假期里,兩個小女孩形影不離,爺爺家、大爺家,要在哪都在哪。
夏天的夜里,折幾只海娜花,在碗里搗碎了,涂在指甲上,用向日葵葉子包好,捂一夜,第二天指甲便紅的粉的,能美上一整個夏天。拗不過兩個孫女,奶奶的指甲也要紅上一個夏天。
冬天農(nóng)閑時,大爺家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了,炕上的、灶臺上的、地下的,一屋子人。每夜,一盞煤油燈,大媽要添好幾次煤油。熱炕頭上,大爺倚著被褥垛,嘴里抽著旱煙,從古到今,從南到北,他見過的、聽過的、書上看到的,像那一袋兒永不見底的旱煙,總也講不完,要到大媽困得實在不行了,催促好幾次,才肯罷休。
大爺家炕上的墻壁,掏了一個洞,里面放的全是書,小人書、雜志還有哥哥們的課本,堆得滿滿的。寒暑假里,遇著極寒、極熱的天氣,不能到外面玩,在冬暖夏涼的窯洞里看書是最愜意不過了。我愛看書的嗜好,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白云蒼狗,仿佛就在彈指一揮間,我不再年輕,不再徒步在故鄉(xiāng)的小路上。故鄉(xiāng)的小路上,沒有麥田,沒有歡樂,也不見了那個追逐蝴蝶的小女孩向一個快樂的地方奔去。打谷場上也沒有了秋收的喜悅,不見了一堆堆金黃的谷穗,只有冰冷的水泥沙子散落在四處。
村莊里,揚塵四散,機器轟鳴,黃色的絲帶不見了,樹梢的喜鵲不見了。挑水的井里不再有清涼的井水,煙囪里不再有家家戶戶點燃的炊煙。我的爺爺、奶奶、大爺,都去點燃另一個世界的炊煙。
那個有著祖父母的愛的窯洞,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小院里的雞籠不見了,羊欄不見了,門口的小樹也倒了,而我年邁的祖父母,也永遠不會在樹下遠眺,等著小路上走來他們的牽掛。大爺家的門窗被石塊封堵,洞里的書也被堵上了,只有陶然共忘機的歡言依稀傳來。
故鄉(xiāng)的小路上,隨風飄揚著曾敷在水泥路面上的塑料薄膜;河谷里,到處是修路工扔下的煙盒、飲料瓶,還有挖沙留下的坑;一個個小院里,門窗用石塊砌堵著,再無雞鳴狗叫的喧囂,再無鄰里間一碗米一碗面的傳遞;田里不再有麥谷飄香,風吹麥浪只是過往的記憶;村莊里,只剩下年邁的老人和狗,留守著一片荒蕪。
我出生時的窯洞,換了新顏,換了主人,看著只是似曾相識。故鄉(xiāng),只有我的爺爺奶奶,長眠不醒。
故鄉(xiāng)啊,我最熟悉的地方,今天站在你面前,我卻想逃避。新顏里不見了你的舊貌,我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