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妻子老家的人,論輩分我該叫他一聲“王叔”。知道他的事情的那個時候,我的妻子還不是我的妻子。
他是一個年過四十的單身男人,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沒有子女。和已逾古稀的老母親一起生活,或者說他依賴著他的老母親過活,和他同輩的人的孩子都已經長大,同姓聚居的山村里,小字輩的都叫他王叔。小字輩里年紀最大的那幾個喜歡嬉皮笑臉的叫他王叔,會同他開在老字輩口中“沒大沒小”的那種玩笑,也玩笑一樣的笑他無用,他也不生氣,也同他們玩笑,好像他們說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村子里除了他們,其實也沒有別的人愿同他玩笑,有些瞧不起他的同輩甚至連與他見面時幾句寒暄都不會,而其他小字輩的見了他都是客客氣氣的,禮貌中又帶著鄙視,大多也都聽過家里“不要同他多來往”的教訓。
他沒有一分錢的存款,背地里別人都說:萬一哪天他老娘閉了眼,恐怕就是那辦喪事的錢他都拿不出。這些話雖然刻薄,卻也沒錯,如今這個時代,怕是沒有哪家是隨隨便便拿不出幾萬塊錢的,十里八鄉估計也就他一人不行。四十的他,一輩子沒做成過一項大事業,其實他若是經歷過大災大難倒也是值得去可憐的,可偏偏他這一生平靜如水,多的不過是他與別人無窮無盡的爭吵,真真實實的當了“一事無成”四字。
他的父母有五個孩子,兩女三兒。其實他很幸運,是最受寵愛的幺兒,即使是在這窮困的深山里,在那物資極盡匱乏的年代,在他們一家人過著最窮苦的生活的時候,憑著母親的寵愛,有著兄姊的照顧,他都沒有吃過半點苦??山駮r不同往日,他的老母親已經病倒,姊妹們有了各自的家,他的一個兄長是夭折了,另一個兄弟全憑借一身力氣,供養著這窮山溝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沒有人能夠再替他遮風擋雨了,而他依舊是往日那懶惰的習性,自甘墮落的過著日子。他帶回了一個比他還大的離婚女人,吃著老母親血汗換來的粗糧,和那個離婚女人分分合合日日折騰,每天在家對著年邁的老母親和放假在家的侄女發火,怨恨他條件較好的大姐接濟他太少,氣憤他相對清閑的二姐幫助他太少,更是對他的兄弟極度不滿,好像他掙不到錢都是他兄弟害的,其實他已經欠他的姐姐和兄弟不少錢,但他還是無時無刻不幻想能從他兄弟那里拿到錢。但他的兄弟只是一個喪偶的中年男人,沒有文化沒有技術,僅僅是依靠著給別人做苦力支撐著父女二人的生活,燃燒他自己的生命供養著他女兒上學,他兄弟的身上也承擔著一個家庭的重擔,哪里還有能力去幫助他,更何況還是一個自甘墮落的他。村里有些人背地里會說他是這世上最無用的人,也是這世上最無恥的人,年過四十一事無成,如今還是一無所有。但他喜歡豪言壯語的對外炫耀,自己月工資過萬,自己朋友遍布五湖四海,自己有多大本事、又多么仗義,仿佛他如今不是用老母親的養老金去湊不得不送的禮金,好像沒有發生只有他的兄姊愿意借錢給他,需要一個幫忙的人他找半個月也找不到的情況,他總是一本正經的對外宣稱他是將侄女當做親女兒待,說的好像沒有他的話他兄弟一個人絕對養不活那孩子一樣,可是他好像連半碗米飯都沒有給過他侄女,他做了什么一定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孝順孩子,可是他的老母親卻天天被他罵,還要日日給他做飯吃……
聽說前年臘月,他的老母親病重,他沒有辦法只能躲到了那個比他還大的離婚女人那里,村子里都傳是他沒錢送他媽去看病,由著那個年過古稀的老人在家昏睡了兩日才被他那個回家過年的兄長發現給送去醫院,那年他的老母親和兄長侄女便留在了縣城里過年,聽說大年三十兒那天他回來后知道他老娘在縣城,打算借個車去縣城找他娘,還是借遍了整個村子也沒借到車,沒辦法了才留在他父母留下的那破房子里一個人過了年,就是大年三十兒那天應該炸的吉祥鞭炮也沒有炸……
去年一年,他的老母親身體越來越差,就快要斷氣了也沒見他在身旁照顧一下,無奈之下聯系自己在縣城的外甥將她接了去,老年人沒有熬過秋天,死在了城里的外甥家。他的姐姐和兄長操辦了老年人的喪禮,十里八鄉的人都感念這個老人年輕時多么能干善良,許多都前來悼念,他在喪禮的第二天早上出現了,卻當著家里那些親朋好友的面指著孝服在身的姐姐兄弟外甥侄女罵,罵他們害死了他的老母親,還出手打老年人的外甥被制服。喪禮過后,他的姐姐們都走了,兄長也被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的侄女接到了城里,他父母留下的那座五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那個比他還大的離婚女人也離開了他,從前都走他家旁邊那條小路的人也有許多都繞遠走公路去了,現在的他,一個人住在那屋子里,院子里長了雜草,看起來也沒有前幾年那么整潔干凈了,那屋外他侄女幼時種了各種花草樹木的園子也是雜草叢生……
所有人都好像可以看到他一生的慘淡生活了,沒有了那個病倒的母親,吃飯都成了他的一個問題,以他的人品,也沒有人再收留他。他的朋友們嗎?他好像并沒有什么朋友。他的姐姐們嗎?他已經和姐姐們決裂,打算一輩子不再和他們來往了。他的兄弟嗎?他一直都喜歡和他兄弟吵架,如今還因為欠著他兄弟一筆巨資不敢和他兄弟聯系。他的侄女嗎?那個女孩一直為他罵她和打她奶奶的事情記恨著他,老年人的喪禮后就沒有再回來了。
這可怎么辦,他好像只能孤獨終老唉!
也許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或者永遠不要去找他們了吧,但是他害怕自己即使橫尸街頭也無人收尸,而除了他父母留下的那所破房子,他無處可去,無法安身……
村里人經常聽到他在罵人,罵他老母親什么也沒給他留下,就給了他那么一所破房子;罵他的大姐和他大姐的兒子那么有錢都不給他分點,罵他二姐那么清閑都不幫他一把,罵他兄長年輕時候借他的錢少了,如今還只顧自己去城里享福也不管他,罵他侄女沒有良心,他把她當親女兒養如今出息了也不知道孝敬他,罵那個和他離婚改嫁的那個女人不是個好東西嫌貧愛富,罵那個比他還大的離婚女人曾經對他騙吃騙喝……
村里的人都說他瘋了,也沒有人走他家旁邊的小路了,大人都用他來嚇唬那些調皮的小孩子們。那座五十多年的老房子也沒有人再去,再也沒有人嬉皮笑臉或者客客氣氣的叫他王叔,說起他來都是“那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