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是古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的最后一部作品,在他死后由他的兒子拿出來上演。圍繞著“伊菲革涅亞之死”這個主題,人性與虔誠、現實與理想、城邦與家庭之間的博弈較量在情節推進間往來反復,從中亦可以窺見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人心中生與死的觀念所在。本文意圖從《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分析古希臘人的死生之道,以及神與人之間的關系。
歐里庇得斯一生寫作了93或98部劇本,其中流傳下來的有19部(含有爭議的《瑞索斯》)。他與索福克勒斯生活在同一個年代,但獲獎次數遠少于后者。他的聲名在逝世之后要比在身前盛得多。索??死账拐f他自己創造的任務是照應該如此的樣子(即理想的),而歐里庇得斯的人物是照實際如此的樣子。亞里士多德稱他是“最富悲劇意識的詩人”。
一.
希臘聯軍在海邊的奧利斯集合,準備去攻打特洛伊,但沒有風讓他們起航。預言者卡耳卡斯聲稱,須將聯軍首領阿伽門農的長女伊菲革涅亞獻祭給女神阿耳忒彌斯,才能平息她的怒火,讓軍隊啟航。阿伽門農先是反對,后被勸服,假稱要將女兒嫁給阿喀琉斯,命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將她帶來。而本劇的開端,就是阿伽門農再次后悔用女兒獻祭,而命仆人帶信給妻子,讓她們回返。
甫一開場,阿伽門農就在羨慕那些“平安地過活,沒人知道,也沒有榮譽”的人,縱使他自己身居高位,享有光榮”。他認為,“有時候神們的意旨不奉行,顛覆了我們的生活,有時候人們許多不平的思想把它打碎了”。而他妻子的陪嫁老仆則用最希臘最正統的觀點來勸導他的主人:“你須得享快樂也得受憂患,因為你是生而為凡人呀。即使你不愿意也罷,這樣總是神的意旨?!?/p>
這是劇作中第一次出現觀點的碰撞。歐里庇得斯特意為阿伽門農安排了一位身份低下的異見者。老仆的地位雖然低微,但他能夠秉持著城邦之所依靠的基本倫理觀點,在“政治正確”這方面最是正確不過,因此能夠駁斥主人那不該流露的、不符合其身份地位的軟弱觀點。在這個層面上,似乎老仆所秉持的“人該如此”的觀點占據了上風,但是,這絲毫沒有改變阿伽門農接下來改變主意,打算保全女兒性命的努力。他讓老仆送信給妻子,讓她帶著女兒回去。他在享有著希臘統帥榮光的同時,試圖消除這榮光給他帶來的禍患——為了啟程到特洛伊而獻祭自己的女兒。他明知道那是神的意旨,卻打算違抗它。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在激怒了阿爾斯忒斯女神而不得不用女兒獻祭的情況下,阿伽門農竟然還敢對神顛覆人的生命而發出抱怨——他已經打算反抗神了,那幾句抱怨就更不在話下了。此時的阿伽門農并不認為自己應該為了這遠征犧牲自己的女兒,他覺得這次戰事是為了他兄弟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搶走才進行的,他的女兒不應該為此犧牲。在老仆方面,所謂的神諭也完全沒有阻攔他想要挽救女主人女兒的心。他極力保護信件不讓墨涅拉俄斯搶走,又在阿伽門農決意隱瞞克呂泰涅斯特拉之后告知她真相。在這里,無疑有什么東西在他們眼里是看得比神諭還要重的。
其實,雖然對諸神的信仰是古希臘人共同的信仰根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城邦就如同后來中世紀歐洲那樣政教合一。即使是在古老得多的《伊利亞特》里,祭司也只出現過一次。并且,悲劇里先知的角色并不討人歡喜,因為他們往往帶來壞的兆頭。阿喀琉斯在本劇中就大罵預言者卡爾卡斯“運氣好時說一點真話,卻有許多誑話,運氣不好就完全完蛋了”流傳至今的希臘神諭性的格言沒有我們所熟悉的宗教“束縛思想”的色彩,例如德爾菲神殿上的“認識你自己”和“凡事勿過度”。
回到劇本本身,阿伽門農再次改變主意,也不是基于什么對神的虔誠,而是迫于現實:卡爾卡斯已經將獻祭的消息告知整個阿耳戈斯聯軍,如果阿伽門農不殺伊菲革涅亞獻祭,被狂暴感情主宰的希臘軍隊將會把在阿耳戈斯的他們一家都殺掉。在墨涅拉俄斯發現阿伽門農改變主意后兄弟倆的論戰中,反倒是一開始振振有詞地責備兄長的墨涅拉俄斯反省了自己,認為不該為了自己的婚事而令自己的侄女喪命。在這里,伊菲革涅亞被置于必死的位置。阿伽門農本來是基于骨肉親情而不愿她丟掉性命,但現在,他還必須考慮自己和其他家人的安危。不過,他的行為里盡管包含著被迫的成分,不可否認地也包含著情愿的成分。從阿伽門農的言語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當克呂泰涅斯特拉和伊菲革涅亞哀求他的時候,詩句合計有一百一十多行,但他的回應只有短短的二十一行而已。這說辭比他與墨涅拉俄斯說自己的無可奈何時還要無力得多。阿伽門農可以說是語無倫次,在妻女面前落荒而逃了。似乎阿伽門農自己也清楚,這現實考量最是關切,卻又是最難對親人言說。
在阿伽門農已經接受了女兒必死的事實之際,阿喀琉斯卻打算捍衛這個女孩的性命。從老仆處他得知了阿伽門農等人假借他的名義誘騙克呂泰涅斯特拉母女前來的事實。他耿耿于懷的是被他的名字欺騙而來的伊菲革涅亞若被獻祭死去將敗壞他的聲譽,“這是我的名字將要殺了你的女兒,雖然它沒有舉起鋼刀來。你的丈夫是這事的原因,可是我的身名也不得干凈?!彼矏琅诎①らT農等人未經他同意便以他的名義行欺騙之事,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我已經把這[名字]給了希臘了,若是要往伊利翁去須得那么做,我也不會得不肯幫助共同出征的人的公共利益的??墒乾F在那些首領們看來我全不算什么,對我好或不好全沒有關系。”在克呂泰涅斯特拉哀求阿伽門農未果,且全軍都叫囂起來的時候,阿喀琉斯仍堅持站出來維護伊菲革涅亞的性命。為了榮譽——這十分符合阿喀琉斯的性格。《伊利亞特》的故事就是圍繞他關于榮譽的憤怒展開的。
二.
故事進行至此,圍繞著伊菲革涅亞的生死問題,血親感情、現實利益、敬神以及對榮譽的愛惜等諸要素之間的博弈已經全部浮出水面。值得玩味的是,代表神的意志的神諭,或者說對神的虔誠,在這里似乎只占據了微不足道的位置。神在嗎?誰在意神?阿伽門農的怨言,兩次反悔,阿喀琉斯和克呂泰涅斯特拉對伊菲革涅亞的維護,伊菲革涅亞自身的不愿就死,甚至還有克呂泰涅斯特拉在感念阿喀琉斯的好意時說“若是有神們,你是個正義的人,善的神們將惠顧你,若是沒有呢,那么人還要辛苦干什么?”神在這里幾乎沒有了位置。那么,神不在嗎?那么整個故事如何開始,如果阿耳戈斯人不相信必須獻祭才能繼續前行?
作為故事中心人物的伊菲革涅亞即將讓這一切獲得統一。
——她決定為希臘去死。
此處,我認為張竹明和王煥生的譯本更加體現出那種慷慨的氣勢。
“如果為了這次帕里斯搶走海倫,我們給了蠻族人以毀滅的懲罰,這可使他們今后不敢再從幸福的希臘搶走婦女,即使他們想要那么干。那么,作為希臘之解放者我的名譽就會很光榮。再說,我也不應該太愛惜我的生命,因為你生我是為了全希臘的共同利益,不只是為了你自己一個人。無數的人豎起了盾牌,無數的人拿起了船槳,為雪國恥,鼓起勇氣進攻敵人,為希臘去犧牲,但為了我一個人活命,停止這一切?這算什么正義?......再說,我們也不應該讓這個人和全體阿爾戈斯人打斗,為了一個女人而被殺。因為,一個男人看見陽光,勝似無數的女人活在世上。如果阿爾忒彌斯想要取我這身體,我是一個凡人,能違抗神的意旨嗎?不,那是不行的;我把我的身體獻給希臘。用我去獻神吧,去毀滅特洛伊!這是對我恒久的紀念:孩子、婚姻和名譽,我的一切全在這里。母親啊,只有這樣才是公道的:希臘人統治蠻族人,不是蠻族人統治希臘人,因為,蠻族人是奴隸,希臘人是自由人。”
為了不讓蠻族的特洛伊人再從希臘擄掠婦女,為了不停下無數人為希臘雪恥的步伐,為了不讓阿喀琉斯單槍匹馬與全體阿耳戈斯人搏斗,為了不違抗神的意旨,為了不讓野蠻人統治自由的希臘。為著自由的希臘、希臘的自由而死,是光榮的。自由,城邦,這是以雅典人為代表的古希臘人最自豪的東西。古希臘人認為自己比蠻族高貴在德性。
在開西方悲劇理論史先河的《詩學》里面,亞里士多德認為歐里庇得斯在處理伊菲革涅亞的性格不一致時,沒有做到“寓一致于不一致之中”,也認為“讓女人表現男子般的勇敢或機敏卻是不合適的”。那么,伊菲革涅亞的轉變是否不夠妥帖?她后來的表現是否超越了她身為女子的身份,獲得了不屬于她的德性?
可以看到,在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里,伊菲革涅亞不是唯一一個被賦予這種品質的女性。在《赫拉克勒斯的兒女們》中,赫拉克勒斯的女兒瑪卡利亞就是自愿作為保護她和她的兄弟姐妹而戰的雅典的獻祭,《赫卡帕》里,特洛伊公主波呂克塞娜得知自己將被殺來祭奠阿喀琉斯時,也是勇敢赴死,并獲得了阿耳戈斯將士的尊敬。這些著述可以從一個方面印證,當時古希臘婦女盡管沒有投票權等公民權利,但在城邦中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雅典人公民身份的獲得需要核查雙親是否具有雅典公民身份。一些宗教儀式,如泛雅典娜節的獻祭儀式上,就有來自公民家庭的女孩組成的不同團體?!熬哂泄裆矸莸膵D女是德莫生活,尤其是德莫最重要的宗教生活的積極參與者”。
伊菲革涅亞的轉變是悲劇的要求。在《詩學》第6章里,亞里士多德定義了悲劇,“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敘述,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此處提到了“katharsis”,對其含義,歷來探討甚多。例如萊辛就認為這是使觀眾實現心態中和的一種途徑。亞里士多德還說,“突轉和發現是情節的兩個成分,第三個成分是苦難”,“悲劇應包含使人驚異的內容”,在她決定慷慨赴死之前,情節已經充分展開,然而尚且欠缺一種足夠分量的“突轉”。讓一個女孩接受現實,無可奈何地去死能實現悲劇的這些要求嗎?條件還不足夠。而伊菲革涅亞的自愿獻祭無疑使劇情掀起了高潮。其后對身后事的安排則緩沖了觀眾的感情。至于最后報信人帶來的奇異信息,更是一種奇特的安慰。
一意求生的伊菲革涅亞無法挽救必死的自己,決意遵照神諭拋棄生命的伊菲革涅亞卻獲得了生命:阿爾忒彌斯用一只鹿替換了伊菲革涅亞。這是否對城邦公民的一種教育?
三.
另一個事實是,就算阿耳忒彌斯最后沒有挽救伊菲革涅亞的性命,伊菲革涅亞也已經獲得了,除生命以外,非常多的值得欲求的東西。除此以外,克呂泰涅斯特拉就一直認為女兒其實已經死去,所謂的女神以鹿相救不過是騙她的,由此埋下了她日后弒夫的伏筆。這部劇里,伊菲革涅亞的生與死之間的拉鋸戰,幾乎都是基于現實中人世間的人和事。
這不可怕嗎?人竟然似乎可以繞開神了。或許這正是歐里庇得斯之所以寫作的原因,也是他所立足的事實。縱然他的悲劇人物還披著古代英雄的外衣,但實際上已經逐漸下降到普通人的位置。
當時的雅典又是什么情況?公元前594年,梭倫被任命為雅典執政官。他廢除了債務奴隸制,剝奪了世襲貴族的政治壟斷權,此后一百多年里,盡管出現了僭主,雅典的民主制一直在逐步演進。公元前460年,雅典在戰勝波斯人后被推舉為希臘自由城邦聯盟的領袖。
在歐里庇得斯在公元前427年上演的悲劇《赫拉克勒斯的兒女》里,雅典城為保護流落到雅典的赫拉克勒斯的兒女們挺身作戰,對抗歐律斯透斯。在約公元前416年上演《請愿的婦女》里,雅典的國王忒修斯接受阿耳戈斯婦女的乞援,向底比斯宣戰,因為底比斯拒絕讓戰敗的阿耳戈斯埋葬戰死的將士。這些都是曾經屬于雅典的理想品質。但在公元前415年上演的《特洛伊婦女》里,勝利者阿耳戈斯聯軍就殺掉了戰敗的特洛伊城所有的男人,將女子都變為奴隸。這個故事影射的是時事——雅典對不愿臣服的米洛斯的屠殺和奴役。在修昔底德的記載里,僅僅在米諾斯事件前七年,雅典人還曾竭力糾正對一個背叛的重要島嶼的屠戮命令。金錢和權力腐蝕了雅典人的信仰基礎,既然強權現在代表正義。柏拉圖的《理想國》也對當時的觀念進行了反思,它自身亦是在動搖著自荷馬以來的舊有的關于神的甚至一切的觀念。
歐里庇得斯的劇作與當時觀念并不十分相符,因而在他生前不太被同時代人所理解接受。他身后的名聲遠勝生前,對羅馬文學和后世歐洲文學影響深切,到現在人們都會覺得他的劇作動人親切?!对趭W利斯的伊菲革涅亞》將時代融入古代英雄的故事,引發人們對自身與社會的深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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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卡特里奇主編:《劍橋插圖古希臘史》,郭小凌、張俊、葉梅斌、郭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
依迪斯·漢密爾頓:《希臘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葛海濱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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