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獻給橋水鎮
搬來橋水鎮的第二個星期一,瑪莎決定去找份工作。這個念頭的形成大概要追溯到二十一年前,那時她的父親和母親還沒有離婚。她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一條水紅色的連衣裙,在櫥窗后安靜地淺笑著,黃昏于是掛在上面。她回到家,攥著不做期待的語氣,卻把“連衣裙”三個字咬在齒間像吻著傷口愈合時撩人的癢。母親意料之中地沒有答應。他們家并不富裕。瑪莎的父親在一家零件廠做質檢員,賺的薪水用瑪莎母親的話來說是“沒餓死你和你弟弟也不容易”。這也許是她呆在家里也要做些手工活的原因,藤草編的牡鹿或駿馬,似乎是從母親指尖厚厚的繭子上孕育的,一些暗綠色的掙扎。七歲的瑪莎把門關在身后,萌生了找份工作的念頭。
二十一年后,當初的念頭早已被付諸實踐過,被現實修剪又被現實喂養著,像太多念頭一樣。破土。抵抗。燃燒。然后被撤換或者遺忘。瑪莎發現自己幾乎忘了那個開端,在母親因病過世兩年后,她拖著多少有一些的遺產,搬了四次家。起初是逃離那些暗流洶涌的夜晚,太安靜的廚房,或是蹭著草腥味的床單。后來她也說不清是在逃什么。是在試探一種荒蕪的自由,還是跋涉一場溫厚的孤單。
事實上,每一次瑪莎都打算在喬遷的地方長住。這次也如此。橋水鎮看起來是個挺好的地方了,安詳擺在空中成為離得很近的云,蔥郁的植被探出翠綠的仰望。新英格蘭的居民們大都是友善的,尤其在這樣的小鎮上,擦肩而過時把微笑名片似地派。要是在更年輕的日子里,瑪莎想,她可能會把環境隨手遞來的善意看得更重些,可以在上面播種點什么,蒲公英般的期盼,或是爬山虎般的歸屬感。但她最終只是在周末購物時,對超市的收銀員回了個微笑,他棕色的眼睛銜著燈光,好像泰迪熊閃閃發亮的眸子。這個年輕人熱心地告訴她,在帕克街角,有家沃爾格林便利店正在招人。
通往帕克街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墓地。好在這天天氣晴朗,陽光被繁盛的大葉女貞篩得活潑而細碎,灑在瑪莎兩頰就是陪伴她二十八年的雀斑。她是個淺色頭發,中等個頭的姑娘,一雙葡萄眼深而清澈,腳步踩得悠然,并不為路邊東倒西歪的墓碑所動。雖然心下還是蹭了塊不大不小的困擾,想到若是以后晚上下班都得經過這里,倒的確不是最理想的主意。走過墓地,是一方袖珍的廣場,落一眼浮滿荷葉的小池塘,前面立著一座青銅的男孩雕像。他捧著一塊鐫有字跡的牌子,瑪莎看不清寫了什么,但還是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店主麥蒂太太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齊肩短發利落地掃著領口,臉上卡著很濃的妝,可最突出的還是她墨綠色的眼睛,好似鳥類的喙,傲慢地叼來對方的注意力,和微微閃躲的眼神。她把瑪莎打量了一番,用寬宏但不容置疑的口氣宣布了薪水,瑪莎表示沒有異議后,她從抽屜里拿了副鑰匙交給瑪莎。黃銅質地的鑰匙,握在手心里仿佛一場細小的進攻,陌生感借冰涼的溫度抵住皮膚。瑪莎想,有時還真說不準,生活是怎樣被瑣碎的東西分隔和標志起來。
這是家不大的便利店,瑪莎跟在麥蒂太太身后花了半個多小時就熟悉了陣地。她的工作主要是整理貨架和指引顧客,麥蒂太太則盤踞在收銀臺后,翻著過期的雜志。時下的便利店都披著明亮的采光,角落里不再豢養謎團似的陰影,空氣也停止了烹煮散漫的塵埃。瑪莎在第三個過道中間蹲下,把被放錯的朵賽特麥片歸位,麥蒂太太則懸著刻板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念叨著剛請辭的女孩。“實事求是”是這場演說出現頻率最高的副詞,于是透過這段實事求是的描繪,瑪莎似乎看得到余光里,一個眼明手快但偎慵墮懶的女孩——工作服居然不是每天洗一次,指給顧客方向后就繼續埋頭干手上的活,這樣的耍滑頭麥蒂太太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頭來這小丫頭卻結了婚搬走了,辭呈只提前了一周,叫可憐的麥蒂太太措手不及——可瑪莎的余光里她只敲了個輕快的背影,門縫捉住一角裙擺,是近乎無辜的白。
黃昏把貨架鏟進夕陽里時,麥蒂太太正在數落瑪莎沒有把薯片按照生產日期的先后從外往里擺。諄諄教誨得太投入,店里走進一個顧客也是在他的“打擾一下”插話進來時,麥蒂太太才合上話匣子。瑪莎慶幸脫身,帶顧客來到洗漱用品的貨架前。這是個高大的男子,招風耳,嘴唇卻勾著鋒利的運筆。這讓他的微笑也看起來是清淺的。
瑪莎說:“洗發水什么的都在這一塊。”
他說:“我知道。”
“啊?”
“我知道,我經常來這。”
“那你還……”
“我經常來,所以我知道你老板可以有多嘮叨。”笑得有幾絲狡黠,“不用謝。”
瑪莎把熄燈的店鋪鎖在身后時,已經九點一刻了。街上的行人被夜色擦成寥寥的樹影,投在昏黃的路燈下,像一場隱晦的舞蹈。瑪莎的腳步敲在人行道上,發出欲言又止的回聲。走過藥房,是門前養著花圃的寵物店,再往前是咖啡館,窗棱上爬著簡易的浮雕。然后就快要到那一方小型的廣場了吧,瑪莎的視野里遠遠地迎接著一座男孩的雕像。可那也許是她的目光尋找的結果。
她走上前去。雕像很明朗地沖她笑著。瑪莎去認他手中牌子上的字,左上角的一行是“不要再傷害人了”,中間是大大書寫著的單詞“和平”。這是個約摸七八歲的男孩,板寸頭,套著戴帽夾克衫,褲子看不出樣式,腳上蹬著普通的運動鞋。視線繼續往下走,瑪莎才忽然發現他腳下還立著一塊青銅質地的板子。她蹲下去看上面的介紹。
“這個孩子名叫馬丁,是2013年波士頓爆炸案中最小的受害者。因這個孩子的父母都是橋水大學的學生,特在此建立孩子的雕像以示緬懷。馬丁生前是個活潑開朗,樂觀善良的孩子。他的夭折是對恐怖主義最心酸的控訴,也是對和平最熱切的呼喚。”
瑪莎直起身來后,忽然有點不敢去看馬丁臉上毫無保留的笑容了。他的牙齒反射著橘色的燈光,在起風的夜色里顯出一份坦率的怪誕。它質問著所有自欺的柔情,自保的無奈,自卑的憤慨,和自省的不甘。
他只是燦爛地笑著。
瑪莎站在墓地的邊緣,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分叉的路口披著雷同的樹影,挑哪一條走下去都可能是回家的路,或漠漠窮途。夜色里的墓碑兀自生長出面無表情的肅穆,和樹影糾結盤繞著,只等一陣風來收割頸后倒立的寒毛。瑪莎在進退兩難中進退兩難著。
不敢背對著墓地,瑪莎于是面對著它站。她掏出手機拿眼睛去商討出路,卻把耳朵留出來小心翼翼地警惕。枝葉婆娑地摩擦。草莖蹭過墓碑。遠處依稀的狗吠。
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我能幫上忙嗎?”
這一刻在日后瑪莎的敘述中,變著花樣地輪換“驚懼”的近義詞。她“頭皮發麻”,她“心臟一沉”,她“手腳冰涼”,她“叫不出聲”。總之驚魂未定的瑪莎回過頭,發現自己被罩在某人沖沖的身高里。是……今天傍晚便利店里的那家伙。
“我從路對面的酒吧里看到你了,覺得你大概是迷路了?我拿了張地圖出來,”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當然如果就是這一片的話我也很樂意帶路,我這有名片,你可以先打電話跟你朋友什么的報備一下,以防我是壞人。”
瑪莎看他的把神色攤得誠懇,接過名片:伯特,杰羅尼摩玻璃廠,模具總監。
“你說你剛剛在哪看到我的?”
“啊就在對面的酒吧,老店了,鎮上的人都喜歡來坐坐。”似乎被一個主意擦亮了表情,“你也可以過去坐坐再走,上班一天也累了吧。回來我送你,店里的人也都是目擊證人,你就不用太擔心了。”
姜汁酒吧在冷清的黑夜里披著一身橘黃色的光,把和鎮子的交情拉得平淡綿長。櫥架上的酒瓶更迭著顏色,卻像一波月光下的海浪,把洗盡鉛華的腳印落在褪色的吧臺。店里置了幾張木桌子和布面的沙發,看著你用迎接而不作期待的姿態——有點類似伯特的神情。瑪莎隔著一杯馬提尼斷斷續續地看他,這么下著評論又隨時準備否定。
“其實你不用怕那個墓地的。”呷了一口酒后,伯特的聲音沉了幾寸,落下厚重的溫柔。他約摸三十五歲,眉宇間攥著的成熟和嘴角挑起的稚氣互相拉扯著,給了他一種矛盾的溫和。
“怎么說?”
“那個墓地是這里最古老的墓地了,大概有三百年的歷史。葬著的其實是當年的士兵,那些沒能從戰場上回來的人。
“每到獨立日前,都會有社工在墓碑前插上小國旗。我還記得小時候盯著它們看,有時候也幻想自己是沖鋒陷陣的勇士。覺得那是最酷的事情了。”
瑪莎沖那個小時候的伯特笑了一笑。
“其實我覺得自己還是聽反戰的。”瑪莎聽見自己這么說。
“我理解,”認真地點頭,“但有時它還是免不了存在。這個時候,我覺得重點其實在于戰爭背后,我們為之抗爭的是什么,我們在試圖奪取什么,渴望達成什么。
“就像那片墓地里,埋著的是為了自由而抗爭的人,在長大之后,想到這一層,我會覺得他們更酷了。”
“也很辛苦吧,”瑪莎往后撤一撤,沙發墊很軟,正好接得住不輕不重一句感嘆,“不僅是在前線孤零零一個人的辛苦,還有那種明明為了追求和平,而得先舍棄和平的選擇。這種妥協是很辛苦的吧,特別是在不知道盡頭有多遠的時候。”
第二天,麥蒂太太一直到快晌午了才來店里。瑪莎從過道里探出頭來,看見一個玫紅色的蛋糕盒敲在收銀臺上。隨后是色彩斑斕的一塊披肩,像頭紗一樣蓋上去。麥蒂太太隨手抄起一疊報紙扇著風,目光追蹤到瑪莎的位置,說了聲早。今天是她外孫女的生日,派對定在下午,也就是說回來店里要交給瑪莎一個人。她拿語氣里的一絲疑慮去換瑪莎的再三強調:沒關系您放心吧。然后瑪莎想,那還是不要告訴麥蒂太太自己昨天迷路的事了。
時間是被怎樣丈量的呢。它側身移到瑪莎身旁,兀自開啟了一個漫漫的午后。縱使是在區區的一個小鎮上了,人們的多樣性還是爭奇斗妍地盛開著。進來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黑色的唇膏收住了嘴角的一絲上揚,她在門口踩滅了吸到半截的煙,推門進來問瑪莎透明肩帶在哪。一個魁梧的婦人,厚嘴唇,在街的那頭開了家按摩店,笑容在兩頰的酒窩里蘸得熱絡極了,開口就是“親愛的”稱謂遞過來。禿頂的中年男子,蹬著一絲不茍的皮鞋,領子漿得發硬,好像他買保險套時的表情。還有一頭銀絲的老太太,拐杖雕得很考究,仿佛從安徒生筆下走出的外婆,說話帶著慢吞吞的晴朗。瑪莎乖巧地取來酵母粉給她。
但時間忽然被捏成薄薄的一片,瑪莎無意識地握緊了手,在她看到暮色里的來客的時候。整個午后驀地被壓縮成收銀臺上懸著的一盞光圈,是什么時候開的燈呢。瑪莎想不起來,只倉促收拾出一個微笑:“伯特。”
“我下班就過來了。就你一個人么?”
“啊你要是找麥蒂太太的話,估計要失望了,她現在應該在外孫女的生日宴會上。”
無奈的。氣音構成的笑。“嗯我不是找她——也不是要買東西。
“我是擔心你回來再迷路了。”
“我才不會。”
“你可能會。”
大概是在這里有什么松動了,它忍不住一絲笑容,關不住一點期待,攔不住一個點頭。瑪莎想起他昨晚說的話,我們為之抗爭的是什么。
“我突然想吃蛋糕了。”她沖他笑。
不只是蛋糕。不只是夜路。不只是對憂慮搶先一步的安撫。伯特現在每晚倚在門口的身影,都是瑪莎跟自己賭贏的一場信心。她握住什么的手勢有點生疏了,只好在試探中用上更多的力氣。從老房子里搬出來后漂泊的這兩年,讓她愈加習慣于讓渡和觀望。可終于有眼看要扎根的樹蔭,換下從西到東的風。瑪莎在早晨上班路上一個人踏著細碎的陽光,把前一晚并肩走過的路復習成心間的明朗。他們路過一家好心的書店,入夜了會在門口點一盞橘燈;路過比薩的餐館,香味成為一種約好的念頭;路過一家按摩店,老板娘煲著熱絡而調侃的微笑;路過牽手的樹,樹下的橋。路過一座男孩雕像。
一個人經過時,瑪莎總是會到馬丁身旁站一站。有時候她一句話也不說。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麥蒂太太一如既往的碎碎念;抱著花斑貓的小女孩來店里要買狗糧;背著吉他的年輕人一時興起在店里彈了首Hey Jude。還有關于伯特的事,關于他的溫柔,周全,和善良。他的承諾。瑪莎也講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對著一座雕像說這些,這種分享的沖動究竟是什么,被安慰的感受是為什么。而馬丁依然笑得單純明亮,是從周遭立起來的一抹黃銅色的光。
瑪莎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她在夢里回到舉重若輕的十一歲。那時她們一家(還是完整的一家,父親,母親,弟弟丹尼爾和她)住在湯普森小鎮的北緣,靠近一座總是匆促換季的樹林。她和弟弟在冬日的午后總是會藏身其中,讓干燥的樹枝刷下灰色的欄桿,再等腦海里的情節長出紅額金翅的翅膀。捉迷藏是他們百玩不厭的游戲,雖然當時瑪莎并沒有把喜悅與失而復得的心情牽上關聯。比起尋覓,明明躲藏這個概念更迷人一點。隱在一棵碗口粗的女貞樹后。或是一塊犀牛形狀的石頭。日光用寥寥幾筆將爭吵、冷言和失望的雙眼都劃去了,劃在視野外,劃成炊煙遞給天空的霧靄。父母就是在那不久后分開的吧。而瑪莎靠著一棵松樹,正在放空的手心被丹尼爾牽起了,扯過來,搖晃著。“我們去捉迷藏吧。”“我來藏,姐姐你來捉。”
一百秒可以被拉得很長,長到覆蓋一整個夜晚。瑪莎在晨光里短暫地蘇醒了,又沉下去。湖水一般封閉的,真實的往日。她在樹林里走了很久,直到憂慮蜿蜒至被踏禿的小路盡頭。這里是他們從未涉足的疆域,前方鎖著茂密的灌木和恣意盤結的樹。瑪莎的腳步加速著一聲咽在喉嚨里的呼喊,卻被不遠處清晰的哭腔搶先了一步。丹尼爾的嗓音在走走停停里無助著,直到瑪莎把他的不安迎在懷里。“姐姐,你一直不來……我不認識路了。”
“你跑得太遠了,丹尼爾。”
“我擔心你不來了。”
“不管在哪,我都會來找你的,”她蹲下來看著弟弟的眼睛,“我保證。”
伯特毫無征兆地失聯了。“毫無征兆”這個詞語像去拿一只渾濁的眼球回首檢視:那些不詳,那些奈何,那些渾然不覺,那些不得其解。瑪莎的一天過得足夠平凡,除了快晌午時,有個顧客帶來的小鹿犬喜滋滋地溜進收銀臺,親熱地舔起麥蒂太太的腳踝,這可憐的夫人正在專心地結賬(她的算術能力不過是紙老虎),對腳踝舔舐的觸感直接尖叫起來,惹得對面年輕母親抱在懷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而始作俑者被這突如其來的吵嚷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干脆撒腿在店里跑起圈來——這場混亂在事后戴起鬧劇的帽子,讓瑪莎掛著一抹忍俊不禁給伯特發消息。然而等到日影西斜她拾起手機,才發現黑漆漆的屏幕上,并沒有伯特一貫及時的回音。
瑪莎頓了一頓,忍住了撥個電話去的念頭——至少在那一刻忍住了。她打出“你在干嘛”,又按下退格鍵。最終敲定的追問是隱藏在陳述句下面的,她說“今天新進了一批貨,我要整理一下。估計得晚個十五分鐘才能走。”而那當然是借口。她忽然提起一顆心來,看似毫無必要地,她按住胸口般不安著。一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過去,手機的沉寂幾乎是她意料之中的,命運給出的回答。于是她跟自己討價還價著,再等半小時吧,再等一會兒。等到九點鐘就給他打電話,現在先不要慌了,去掃個地吧,去歸位被顧客隨手亂放的東西,去看一則專欄。早些年她也曾癡迷寫作過,試著用長長短短的句子去還原深深淺淺的悲喜。她有過希望。她依然還懷抱著它們吧,暗地里計劃著,攢夠錢就去讀個學位。她忽然發現自己那么需要可以攥在手里的獨立的未來。讓什么得以盛開,不怕什么的衰敗。
過了九點。伯特并沒有像往日一樣敲敲店門玻璃,在瑪莎望過去時遞上一盞溫柔的笑了。倚在店門上的是或許太厚重的夜。一念之間,瑪莎竟然感謝起自己的借口,爭取來無望的十五分鐘。但既然說“無望的”。她還是撥通了伯特的電話。長長的撥號音之后,是深深的懸崖。懸崖底部,伯特的嗓音照耀起的那瞬間,瑪莎還以為得到了救贖。
“哈嘍我是伯特,給我留封口信,我會盡快回復你的。”
于是戰役打響了。
瑪莎在走回家的寂靜夜路上,在進了門窸窸窣窣摸索開關的隙間,在從浴室出來濕漉漉的手心里,在拉滅了燈的輾轉反側,在半夜醒來的孤枕難眠,在所有狼狽的堅韌的難以啟齒的坦誠相見的執念——瑪莎一個接一個地給伯特打著電話。直到她對他的嗓音也不再敏感。直到她終于接到被掛斷的忙音。她撐開酸澀的眼睛,在萬籟俱靜的子夜,把伯特之前發來的訊息逐條瀏覽。
“我會做關于你的白日夢的。”
“一般我工作時都把手機放一邊,但現在我都會帶在身上。因為想要第一時間回復你,如果你肯給我發信息的話,哈哈。”
“我晚上六點下班。剩下的時間都是你的。”
“我真的感激那天晚上的自己決定去酒吧喝點東西。也感激你幾乎沒有方向感。”
“以后你就把我當地圖好了,還有你下班路上的手電筒,也是我。”
瑪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路過馬丁的雕像時,才掉了眼淚。
三天后的夜幕降臨時,伯特像是被沖上岸的一只漂流瓶那樣,走進店里。瑪莎的第一反應是松了一口氣,至少他是安全的——在慌亂中,失望里,無可奈何之下,原來她還是隱隱按在胸口那么深的擔憂,他沒事吧,他還好嗎。麥蒂太太在這一刻出來解了圍,“呦,幾天沒見你了嘛,最近怎么樣啊?”“還好還好。”于是瑪莎到手了一點緩沖的時間,伯特也是。他們可以準備給對方一個不輕不重的微笑了。隔著屏幕,隔著電波,隔著漫漫長夜的沉默和失態是一回事,面對面的狼狽是另一回事。
“我九點下班。”
“好,那我先去姜汁酒吧那等你。”
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吧,瑪莎一直覺得這句話很矯情。但陳詞濫調最惱人的地方往往在于,它讓人不屑又逃不掉的手心。伯特淺灰色的T恤淡淡地撐在她眼眶里,像一只河邊隨時要出港的帆船。酒吧里依然罩著暖橘色的光,布面沙發上的紋路交錯著,瑪莎的手無意識地伸進靠背和座墊之間的夾縫中,卻夠不到深處光影打成的死結。她于是有點松懈了,把眼底的明知故問亮給他看。
“我公司里出了點事。”伯特終于開口了。
“那你還好吧,會被抓進去嗎?”
“當然不會,”笑出一些,“只是比較麻煩。”
“我昨天看了部電影。”
“嗯?”
“是朱莉婭·羅伯茨演的。講的是一個女人,離婚,戀愛,分手,然后去旅行的故事。”
“聽起來好像是什么自我發現的橋段。”
“不全是。雖然結尾還挺意料之中的,跳脫舊的生活圈找到真愛那一類。但朱莉婭有段臺詞,我記得很清。
她說:‘你到達了迷戀的最終階段,對自己徹底而無情的輕視。你看著自己被攪得一團糟,而諷刺的是,你卻不能怪他。’”
瑪莎抬起頭沖他嫣然一笑:“多應景啊。”
伯特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那一刻的他幾乎是無辜的。是被打擾的。是草原上一匹佇立的駿馬,是它在風中凜凜的鬃毛。瑪莎忽然想把頭埋進他的頸窩里,埋進去,讓咸澀的情緒與堅硬的骨頭做個斷絕。
“看到我打了那么多電話,還發了那么低聲下氣的短信,”瑪莎想起那些“請”、“拜托”和“行不行”的詞語,臉微微發燙,“你有沒有,哪怕一點點,覺得我可憐?”
伯特低著頭。
“那你有沒有,哪怕一瞬間,覺得失望?”
他是先抬起的頭,還是先張開的口呢。不重要了。
“有。”
瑪莎在那一刻莫名想起,認識的那一天,酒吧里,他們聊到墓地、軍人和戰爭,聊到追求和掙扎的什么;她說起選擇和盡頭的時候,伯特眼底忽然閃爍的,驚喜的光。她知道如果自己沒有打那些電話,那束光或許還可以繼續亮下去的。或者,如果在一開始,他就選擇回復她的短信的話。
“這里的馬提尼到底還是太甜了,”瑪莎站起身,移步出來,“噢還有,我早就認得回去的路了。”
瑪莎最近一次見到弟弟丹尼爾,是在母親的葬禮上。折在視線里一疊清瘦的黑色,被雨淋濕得又深了幾層,落在幾米開外是一顆欲言又止的逗號。他停在那里,沒有再走近了。瑪莎隔著三兩個人看他。看他站得高挑,一雙腿拔在瑟瑟的風里,卻不為所動;肩撐得寬廣,讓西裝外套被撣得充滿利落感;大概只有神色泄露了一寸脆弱吧,只是他兩頰微青的胡茬,把一絲隱約的稚氣也削成不便言說的蕭索。他站在那里便成了一句謝絕,你若是想將他與那個迷路的孩子聯系起來,只會招致不合時宜的尷尬。他長大了,瑪莎想。
當丹尼爾朝她走來時,瑪莎忽然覺得無所適從。她又聞到了藤草清冽的腥味,那么私密的共享與爭奪。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縮小的,一圈一圈,直到她再一次踏進冬天的樹林,玩起名叫逃離的游戲。從父母的爭吵里。從無能的現實里。從分別里。從重聚里。從她的承諾里。
她并沒有說到做到。
父母分開后,瑪莎跟著母親搬到了相鄰的鎮上。母親白天在街上擺攤,傍晚去街角的咖啡廳做保潔,晚上回來繼續編她的藤草。一盞挑到凌晨的燈,同生活的艱辛相濡以沫地和解著。瑪莎每夜都裹著被子,等待母親散發著草腥味的身軀,在身旁種下踏實而柔軟的夢境。相依為命這個詞未必有多么悲壯,它或許不過意味著一間屋,一爐火,一個棉布的懷抱,一場天明。而有一天母親忽然問她,要不要去看弟弟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后來丹尼爾打來的電話,瑪莎從來沒有接。那天晚上,她把母親抱得很緊。
“不管在哪,我都會來找你的,我保證。”
也不過那幾年而已,這場放逐。父母間的氣氛終于逐漸緩和后,一年三兩次,他們會在一起吃頓飯。丹尼爾在那些日子里迅速竄高了,瑪莎在飯桌上撥給他自己的玉米,少年又把它推回來。“我現在不喜歡吃玉米了,姐姐。”再過兩年,他會禮貌地說謝謝,音節落在耳旁,是切片般的整齊光滑。
在母親的葬禮上,瑪莎看著丹尼爾朝自己走來時,有一瞬是想張開手臂的;她看見他臉上依稀的淚痕。她好像被洶涌的草腥味對質著,在逼仄的角落。丹尼爾伸出手摟了摟她的肩膀。那一刻,她多么恐懼他會突然問起,這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的那個問題。
其實當時啊,她只是不夠想他。
與伯特分手后的第二天早晨,瑪莎比往常更早到了店里。卻出乎意料地發現麥蒂太太已經開了門,把自己安排在微涼的晨光里,讀著一本厚厚的合訂版雜志。她抬起頭望了瑪莎一眼,好像探出一只墨綠色的鑿子,瑪莎覺得那目光穿透了什么。果然麥蒂太太站起身,雙手在收銀臺下面摸索一陣,這個動作添給她一絲鄭重而狡黠的氣息,讓瑪莎忍不住懷疑她其實是個特工,為了某種原因要把外太空的珍珠交付給她。但麥蒂太太捧出的盒子對于珍珠來說顯然大了些,而珍珠也似乎不大可能帶著曲奇餅的香味。“誰又要過生日了么?”麥蒂太太沖這句話皺起眉,好像過生日吃曲奇這個念頭很荒唐似的。“當然不是,”她捏起一塊遞給瑪莎,“嘗嘗吧。”
雖然已經冷了,但松脆的香甜還是在唇齒間滾出溫馨的回味。瑪莎忽然注意到麥蒂太太銳利的綠眼睛里融著什么,雖然它們看向自己時依舊是侵略性的,但再進一步就抵達了寬厚的理解。瑪莎忽然想到了母親這個詞語。不是記憶里那個離開的身影,不是那個形象,僅僅是這個詞。它背后的經驗和保護欲。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曾經為了找一個人去過歐洲。”麥蒂太太頓了頓,給自己揀了一塊餅干,“嗯,我就是喜歡吃這玩意,又香又甜,雖然有點粘牙,但殘渣舔舔也總要掉的。
“今天給你放一天假,把這盒曲奇拿回去吃吧。”
瑪莎眨眨眼睛。
“愣著看我干嘛?我沒老糊涂,放一天假,總比你也像上個丫頭那樣,跟著天知道哪來的男人跑去結婚強。真是。”
回去路上,經過馬丁的雕像時,瑪莎突然看見那里站著一個小男孩。
約摸七八歲的男孩,板寸頭,套著藍色的戴帽夾克衫,稍微有點過長的牛仔褲,腳上蹬著白色的運動鞋。
瑪莎發現自己緩緩走過去,擦肩而過的風還攥著一絲涼意,而陽光是明亮的,像一池潺潺的流水。她走過去,很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來,這樣一來她就面對著初升的太陽了。于是她瞇起眼睛。“你不坐嗎?”她拍拍身旁的土地。男孩低頭看她,他有著海洋顏色的眼睛。
等他坐下來之后,瑪莎分給他一塊曲奇。然后她告訴他這盒餅干是麥蒂太太做給她的,因為她失戀了。就在昨天。當她確認了,伯特終究還是輕視了她。她從那個讓他驚喜的人,讓他在聽她說話時眼睛都閃著光,她從一段思想、一份例外、一個原因,變成了依賴、纏人、和疲倦。但是,他其實也沒有那么驚喜吧。
“可你知道我其實最不甘心的是什么嗎,”瑪莎用鼻音問男孩眸子里的藍色,“我最舍不得的,是我有一件碎花的裙子,我說好要穿給他看的。
“就好像,爆炸的那天,你和你爸爸媽媽說好回來一起去吃比薩,可卻再也沒有機會了。那是你最難過的吧。”瑪莎伸手摟住男孩小小的肩膀,她把頭靠上去,聞到了淡淡的洗衣粉香。
他們就這樣坐著,面對街道、行人、和天光。在路人眼里,這不過是一個抱著餅干盒的女子,靠著一座黃銅的雕像。路人并不知道這里有個叫馬丁的男孩,就像他們不知道,這與原諒無關,與放下無關,甚至與承諾無關。只是終將過去的一刻,在它還沒過去的時候。
但瑪莎沒有告訴馬丁,關于她弟弟的事。馬丁可能會撞破被當作替代品的真相,盡管那早已不是真相。瑪莎不敢冒這個險。
颯木
Sam Disney Lee
2017.08.2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