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天開始一天天變熱,華燈初上,城市經歷了白日的喧鬧后漸漸趨于平靜,坐落在河畔的江城市人民醫院依舊是燈火通明,人進人出。骨科值班室中,剛查完房的王磊醫生從柜子里取出水杯準備喝口水,忙碌了一天連口水都沒喝上,正在此時,值班護士李曉梅風塵仆仆地沖了進來。
“王大夫,從下面市醫院轉上來一個脛腓骨骨折的病人,收不收?”曉梅詢問道。
“有沒有空床位,有的話就收上吧”,王磊疲憊地回應了一句。
遲疑了一下,曉梅還是善意地提醒到:“呃,有個情況我必須得說一下,病人是個孕婦”
“???哪病人現在情況怎么樣?”王磊一邊說著一邊將水杯收了起來。
“下面醫院給了些簡單處理,病人情緒還比較穩定”。
“走,去看看”。說著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值班室。
從值班室出來,王磊就看到了曉梅所說的骨折病人,此刻正在護士站旁邊,陪同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小伙??匆娡趵谧叱隽酥蛋嗍遥心陭D女立即奔上前,焦急地說:“大夫,您快看看我女兒吧”,年輕小伙猶豫了一下也走到王磊跟前。王磊看了一眼面前的兩人,患者的母親神色焦急,淚痕未干,年輕小伙約莫二十幾歲的年紀,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我先看看病人的情況吧”,說完這句話,王磊就徑直走向了病人。
患者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長發如墨,面容姣好,此時由于疼痛和緊張臉色蒼白的嚇人,眼睛紅紅的有些腫,顯然是哭過了,隆起的腹部說明她此時正身懷六甲,左腿上戴著一個簡易的護具。王磊上前輕輕打開了護具,仔細查看了一下,然后說道:“還好,沒有傷口,不是開放傷,不需要緊急處理”。然后一邊檢查一邊詢問。
“怎么弄的,懷孕了不知道要小心看護嗎?”
“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縣醫院的醫生告訴我說是小腿骨折了”,患者有氣無力地說道。
“懷孕幾個月了?”
“六個多月了”,病人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了。
“結婚多久了?你老公呢?”王磊又隨口問了一句。
正躺著的病人一下睜開了眼睛,轉過頭看了年輕小伙一眼,猶豫片刻才緩緩說道“結婚一年了”。
王磊順著女病人的眼神也回頭看了年輕小伙一眼,依舊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然后轉頭給病人和她母親說道:“情況有效復雜,我得請示一下上級醫生”。然后掏出了手機撥通了骨科蔣主任的電話,簡單匯報了一下病人的情況。
蔣主任在電話里說道:“先收進來吧,注意安撫病人的情緒,明天交班的時候科里討論一下,還得請婦產科的過來看一下?!?/p>
收起電話,王磊直接給患者母親說道,“您女兒情況有些復雜,先住進來,明天我們科討論一下治療方案,我們盡力治療,您也不要太擔心了,等會到護士哪兒辦一下住院手續”。然后又對患者丈夫說,你跟我來趟辦公室,我再問一下詳細的病史,走過護士臺時轉頭對李曉梅說:“給辦一下住院手續,先讓她住進來吧”。
進到辦公室,王磊又問了下詳細的病史,對于受傷的經過,年輕小伙吞吞吐吐似有隱瞞說了一堆,王磊也沒理清個頭緒,大概是小伙有事不在家,家里老人也不在,病人下樓梯時不小心踏空了摔下了樓梯。問完后王磊擺擺手示意他離開,然后開始書寫病歷。
這一夜相安無事,可王磊總覺得這女孩受的傷有些蹊蹺。
次日,骨科值班室集體討論昨晚的這例脛腓骨骨折病例,最后討論出這樣一種治療方案。
患者由于脛骨骨折并且錯位明顯,閉合復位很難達到功能復位,請婦產科醫生及麻醉科醫生評估手術風險后擬采取手術治療,術前術中及術后可用可不用的藥物一律不用,對胎兒影響較大的藥物不用,必須使用的藥物慎重使用。而且,一定要詳細告知患者家屬治療可能對患者及胎兒造成的影響及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及并發癥,讓患者及家屬有個心理準備?!靶⊥?,既然是你收的病人,談話就你去吧,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啊”,蔣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道。
“好的,主任”,王磊說完就跟著主任一起去查房了。
查完房,王磊就把病人的家屬叫到了辦公室,除了昨晚見到的病人的母親和丈夫,她的父親也過來了。王磊給他們詳細介紹了一下患者的病情,然后對著患者的X線片說:“根據患者的情況,我們建議選擇手術治療,切開復位后在脛骨上用鋼板螺釘固定,腓骨視術中情況決定用不用鋼板”。然后王磊又詳細說了手術的各種風險,病人的家屬面色沉重的聽著,聽完考慮了一陣患者的父親才說:“王大夫,就做手術吧,大概要多少錢?”
“先預交三萬吧,大概需要這么多”,王磊說。
聽到這個數額后病人的父母看了看他們的女婿,沒有說話,年輕小伙說:“那我去準備錢吧”。
談完話以后王磊就去聯系婦產科和麻醉科的醫生讓他們過來評估風險,還有其他一些病人需要處理。忙完已經天黑了,正準備下班回家呢,值班護士過來說:“王大夫,你昨晚上收的那個孕婦已經欠費了,你記得給催一下”
“???我今天不是讓他們先預交三萬嗎,她老公說要交的”王磊疑惑的問護士。
護士說:“確實是欠費了,下午就沒見到她老公人,只有她爸媽在。”
“哦,可能是回家找錢去了吧,我明天給他說讓他記得交費,這個病人比較特殊,晚上你留意一些,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先回家了”,王磊說完就離開了醫院。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仍舊沒有見到患者的丈夫,王磊無奈只能對患者父母說:“昨天給你們說的費用的事情,盡快交一下吧,都準備要安排手術了,欠著費怎么做手術呢;哎,對了,昨天那個小伙子呢,不是說準備錢嗎,怎么一直沒見,等會叫他過來一下,手術知情同意書得讓他簽字?!?/p>
一忙起來就忘記了時間,等消停的時候又快到了下班的時候。想著下班前去病房看看病人,王磊走出了辦公室,走過護士站時,辦公的護士又叫住了他,“你收的19床那個孕婦怎么回事啊,還欠著費呢”。
“呃,我去問一下”
“那正好,剛才我們的小護士說那個孕婦想見見我們的王大夫”,護士笑著說。
匆匆走到病房,王磊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臉色很差,看起來又像是哭過一次,還是沒有見到患者的丈夫,王磊顯得有些生氣了,冷冷地說道:“你老公呢?都這會了怎么還不過來,手術還做不做了!快打電話讓他過來。”
患者的母親無奈地說道:“昨天你說完做手術的事就找不見他了,電話一直關機,我們也找不到他?!?/p>
不等王磊回話,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弱弱地問了句:“大夫,手術簽字的我能不能簽啊?”
王磊說:“當然可以啊,你父母也可以簽的?!?/p>
一行眼淚劃過女孩蒼白的臉龐,女孩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猶豫著不知道怎么說,只是輕聲啜泣。片刻后女孩擦了擦眼淚,歉意地對著王磊笑了笑,臉上表情開始變得鑒定,頓了頓開口說道:“王大夫,今早婦科的醫生過來看過了,如果我孩子不要了是不是就沒有那些風險了?”
王磊聽完后驚得一愣,稍稍穩定了下情緒才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風險會小很多”。
女孩聽完后說:“王大夫,你們準備手術吧,費用我交,字我簽,孩子也不要了,把我的腿保住就好?!?/p>
王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輕輕地退出了病房,關上門就聽見女孩的母親已經泣不成聲了。王磊無奈再次走進病房,對患者的父母說:“你們跟我出來一下,手術的事情還得跟你們說一下”,又輕輕地對病床上的女孩說,“好好休息”。女孩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走出病房的門,王磊就說:“患者情緒不穩定對手術會有影響的,我希望你們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要影響到患者了”。
患者的父親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嘴里說道,“知道了,王大夫”。
想起來這兩天來的事情,王磊問道:“我有個問題想問一下,你們的女兒到底結婚多久了?”
患者父親說出了另一個答案,不到四個月。
王磊心里盤算,孕期六個月,結婚四個月。又問:“骨折不止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這么簡單吧?”
這次開口的是患者的母親,她忿忿地說到:“小菲說是她不小心摔的,我敢肯定是那小子又欺負我們家小菲,結婚后就沒過過安生日子,成天吵架,唉,苦了我的孩子了”,說完又開始抹眼淚了,旁邊的父親安慰了一陣才止住。
又是新的一天,小菲的手術安排了到兩日后的早上。剛進辦公室,王磊聽見幾個年輕護士在嘰嘰喳喳地聊天。
“我就沒見過這么惡心的男人,自己的老婆生病住院,一天到晚連個面都不露”;
“他們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兒媳婦住院,自始至終都沒見過公公婆婆露面”;
“聽說是讓手術費用給嚇跑了”;
“才三萬塊錢,那可是他的老婆孩子,就算是不交錢,也得來醫院陪著吧”;
“興許是真的窮的連三萬塊錢也交不起呢”;
“呵呵,開著那么貴的車,像是沒錢的嗎”;
“要我說這就是一個人渣,遇見這樣的男的算她倒霉”。
“咳咳,背后說人家壞話可影響不好啊”,王磊打斷了她們興致勃勃的聊天。
“能做出這么惡心的事來,他還能管住世人的嘴不讓人說了”,李曉梅很是忿忿不平地說。
王磊再什么都沒說,只是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堵得慌。
等到了手術簽字的時候,令王磊驚訝的是小菲那失蹤幾日的丈夫居然出現了。王磊交代完術前注意事項,然后取出手術知情同意書讓患者簽字,她丈夫走過了想簽,王磊很不客氣地說了句:“她簽就可以”。簽完后,當著小菲丈夫的面,王磊再次嚴肅地問道:“你真的不打算要孩子了嗎?”
小菲看都沒看她丈夫一眼,直接說:“嗯,不要了”。
不知為何,王磊心中有種大快人心的感覺,說道:“那你還得簽個終止妊娠的協議”。
小菲拿過那張宣判胎兒死刑的判決書,認真看了看,然后寫上“我自愿終止妊娠”這樣一行字。
“那你今晚就不要再吃東西喝水了,好好睡一覺,明早手術,我們科最好的大夫給你做,不要緊張”,王磊輕輕地安慰了一下患者。
同樣,女孩報以微微一笑。
一夜相安無事,黑夜褪去,一輪紅日奔騰而出,照亮了這個美麗的城市。市醫院6樓手術室,骨科的醫生和麻醉師正忙碌著準備小菲的手術。王磊給躺在手術床上的小菲說到:“給你打腰麻,打麻藥的時候稍微有點疼,手術的時候感覺不到疼的,安心睡一覺手術就結束了”。
小菲眨了眨眼睛,說:“王大夫,你一直都在的哈?”
“嗯,從現在起到回到病房,我一直都在”,王磊說。
小菲微笑著說:“嗯,那我就放心了”。
巡回護士笑著說了句:“哎呀,這么對人都看不見,就惦記著我們王大夫呢?!?/p>
小菲接口道:“王大夫是小白臉,好認,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聽完后一手術間的人都笑的前仰后合,只有王磊哭笑不得地轉過身去看新拍的片子了。
兩個多小時的手術,斷骨成功地接合到一起,由于患者決定終止妊娠了,于是用藥也沒有太大的禁忌,擔心病人蘇醒后疼痛,也給帶了一個止痛泵。
術后患者恢復的也挺好,不幾日就轉到婦產科去了。手術做的很成功,望著空出來的病床,王磊卻并沒有覺得輕松,做完手術后,似乎也沒見過小菲的丈夫幾次,一直是她的父母在陪著,至于她的公公婆婆,從始至終就沒見來過醫院。“這個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悲劇吧”,王磊搖了搖頭感嘆道。
“一個人在這瞎嘀咕什么呢?”李曉梅在背后問了句,接著又調皮地說道:“小白臉是不是犯相思病了?”
王磊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去,我的一世英名算是被這丫頭給毀了”。
李曉梅看了眼空出來的病床,也感嘆了一句,“這姑娘挺可憐的,遇見這么一個男的?!?/p>
王磊轉身走出了病房,“她還年輕,還有重新選擇重新來過的機會,年輕時犯的錯就當是成長中的一次教訓了,雖然沉重了點”。
“哎呀,我們的小白臉也會深沉啊”,身后的李曉梅說。
這次王磊并未在意小白臉這個稱呼,自顧自地說道:“我想起我當初實習的時候,在急診科跟著我的老師值班,來了一個急性胰腺炎的女病人,我的老師給她老公談完病情后告訴他治療費用大約要兩萬多,誰知道她老公說了句讓我印象十分深刻的話——“兩萬塊錢我都可以再娶一個老婆了”,壞了那就再買個新的,以此為由他們就放棄治療出院走了”。
“哪后來呢?”李曉梅有點不可思議地問。
王磊無奈地說:“急性胰腺炎,如果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你知道后果的”;頓了頓又說道:“讀書那會,我覺得,只要努力學習,等擁有了精湛的醫術,就可以濟世救人,解除天下疾苦,可是后來的種種經歷告訴我一個理——再好的醫術也只能醫好身體的病痛,醫不好扭曲的人性”。
李曉梅輕輕地拍了拍王磊的肩膀,溫柔地說了句,“這個社會畢竟還是好人多,善良的人多,不愿讓這些善良的好人遭受病痛,這大概就是我們努力工作的原因吧;開心點咯,小菲走了,不是還有我呢嘛,以后姐養你,小白臉。”
“你妹!”兩人吵吵鬧鬧一前一后沿著走廊越走越遠,那里還有很多病人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