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

一

老張是個收廢品的，今年四十五。今天，他照例騎上自己的小三輪，打算出門，去收廢品。這時候，他的小兒子跑過來，扯著他的衣角說，“爸爸爸爸爸爸，帶我一起吧，帶我一起去，我也要坐大三輪。”

小兒子才四五歲，在他眼里，爸爸的三輪車真的是又大又威風。

這個小兒子叫張小貝，老張老來得子，自然是當寶貝。

“小貝，可要坐穩了。”老張確定兒子坐穩了，這才起腳蹬車，三輪車慢慢出了門。

老張不急，他知道該去哪，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回。他要去的是附近的幾個生活小區，里面住的都是有錢人，三天兩頭淘汰些八成新九成新的家具電器，老張低價剛入手，轉手就能輕松賣個好價。這種事，大家都高興。

二

接下來，我得說說章先生。

章先生這些天心情有些不太好，因為一個一直沒談妥的幾百萬的合同。

今天，他又一次和對方約了見面時間，是否能夠確定下來，大概這一次就會徹底做個決斷了。但是，在他剛才倒車出門的時候，車子在墻上不輕不重地刮了一下。車只是小事，這車連車帶改裝一共才四十多萬。但是剛出門就不順，這不是個好兆頭。

“不是好兆頭。”章先生一邊忍不住用手去使勁地揉著眉頭，那里已經皺得似乎沒法再展開了，一邊打轉方向盤。

然后，就出事了。

是的，章先生撞到了老張。

撞到的聲音不大，章先生車速也不快，但是確實是撞到了。

章先生還是皺著眉頭，往前面一看，沒有拔鑰匙，下車了。

三

這是個轉角，老張騎得很慢。所以他看到對面那輛雪白的漂亮的小轎車的時候，不慌不忙地停了下來，“這車真漂亮。”

老張悠閑地等這個念頭過去，但是就在下一個念頭快要生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撞倒了，連人帶車帶小貝。

老張的腦袋在地上磕了一下，有點硬疼，手上好像也擦了，但是他還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被撞了。所以他馬上爬起來，去看小貝。

小貝還躺在地上，但是睜著眼睛，他看著老張，嘴巴張了張，但是沒說話。

老張趕緊把他抱起來。

沒流血，腦袋，手，身上，都沒有流血。

“爸爸，疼。”

四

章先生聽到了小貝說的話，他心里突然很煩躁。

他走過去，打量著面前的兩個人。

他先看看老張，大概有六十歲，頭發亂糟糟，一件領子已經松垮垮的毛衣，一條灰蒙蒙的黑色西褲，一只破球鞋，另外一只大概是剛才掉了。懷里抱著個小孩子。

他再看看小貝，頭發很短，鼻子下還有鼻涕印，套著一個淺綠色的大毛衣，一直到膝蓋，袖子因為太長，挽了又挽，下身是條秋褲，腳上穿著雙舊涼鞋。

“老頭子和他小孫子。”章先生心里煩得像貓抓一樣。

他伸手摸向懷里，“怎么樣？”

五

小貝的兩只手軟塌塌的，只把頭靠著老張，渾身都沒力氣。

老張抱著他，用手不停地輕輕拍他的背，一直拍，一直拍。

“沒事的，小貝，沒事的。”

小貝不說話，但是小貝沒事，老張的脖子感覺得到，他的呼吸很弱，但是很穩定。

“不會有事的。”老張心里想，“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這時候，老張聽見有個人走近了，這個人說，“怎么樣？”

老張抬頭去看，是一個中年人，眉頭皺得緊緊，一手插在褲子里，另一手放在懷里，臉和衣服都很干凈。

“你說什么？”老張問他。

六

“我說，你和孫子怎么樣，要不要去醫院。”章先生說得很慢，因為他不想再說第二遍。

他心里還是很煩，但是比剛才好了。

他不知道剛才為什么那么煩，這就是他現在在煩躁的事情。

“最好是不去。”章先生這樣想。“我還趕時間。”

七

“不用，不用不用。”老張像是被什么嚇著了，他慌忙地站起來，抱著小貝，想了想，又放下小貝，小心翼翼的。他跑過去扶起了自己的三輪車，又順腳套上了自己掉在一旁的鞋子。

“不用，不用去醫院。”老張很肯定，然后他把小貝抱到三輪車上，“小貝，不疼，是不是？”

小貝開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是他看著爸爸的臉想了想，“是的，爸爸，我不疼。”

老張放心了，他就去對那個中年人說，“你看，我們不用去醫院。”

八

“嗯，好。”章先生從懷里掏出錢包，錢包很大，大錢包才能多裝東西。“四千夠不夠？”

那個老頭子沒答話。

章先生就直接把包里的現金都抓出來，遞給老頭子，“給你，應該有一萬，我趕時間。”

老頭子沒有伸手接。

章先生又等了兩秒還是三秒，他還是沒有接。

章先生就直接把錢丟到了三輪車里，轉身就走，但是，走了大概幾步，他突然回過頭來，“老頭，帶你去孫子去醫院看看。”

九

老張不太明白，“為什么要給我錢？”他看著那些鈔票，火紅火紅的，還是不太明白，“為什么？”

他想伸手接的，但是總覺得哪里不對。

他想要這四千塊錢。他想要四千塊錢。

他看著這個人的手，他還是不明白。

他說不出話。

他覺得他不應該說話。

四千變成了一萬。

老張的喉嚨有點干，他在想，“我的喉嚨好干，這是因為我的心跳得快，心跳得快，喉嚨就干。”那個人的手上有一塊表，像是銀子做的，真漂亮。

老張想去伸手摸摸那塊表。

但是，那塊表突然動了，他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老張有點遺憾。但是他好像又覺得自己應該高興。他看了看自己的三輪車，那上面有了一堆火紅的錢。老張看看小貝，又看看那一堆錢，再看看小貝，“小貝，爸爸帶你去吃好吃的，爸爸有錢了。”

小貝點點頭。

十

章先生開了一小段路，停下車，回過頭去。那個老頭子已經開始蹬車，他孫子還是坐在后面。

“不知道他會拿這一萬做什么。”

章先生點了一支煙，他想起以前自己也有一輛三輪車，也有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也是那么說，“爸爸，我不疼。”

“好，那爸爸去做生意了，爸爸去賺大錢，賺了大錢帶你去游樂園，去坐飛機吃雪糕。”

“好，爸爸最好了。”小孩子笑著說。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但是他很快就死了。

腦震蕩引發的隱性顱內出血。

“章先生，您不必太過自責，低齡兒童無法準確地分辨出自己的健康狀況，而且您孩子的這種隱性內出血在生活中確實是很難觀察得到。”

“醫生，那我如果在剛出事的時候，在那個時候，帶著我兒子來做檢查，能查出來嗎？”

章先生知道醫生會怎么回答，他知道。

所以他沒有問。

章先生丟掉煙頭，回過頭去看，似乎還能看到那個老頭子，“他會拿這一萬做什么？像我一樣？”

他嘆了口氣，開始倒轉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