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第一句話的時候,我正躺在南京郊區的一個布沙發上。這里是新建的國家級新區,本該夜深人靜的時候,路上卻不時轟轟開過一輛輛渣土車攪拌車。此夜此時,我又想到自己的家。
我沒有什么曼妙的似水年華可以追憶,本就是一個普通成一滴水的人,去的地方越多,越感到自己的普通。和大遷徙時代無數的小地方人一樣,我像是一株長成后,便從熟悉的土壤拔出的植物,移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好在當時還年輕,在陌生的地方,慢慢習慣,慢慢扎根。但記憶之河溯流直上,總會回聚到一個地方,一個臨江的小鎮。
我的老家很小,騎上電瓶車半小時就可以繞上一圈。但十八歲以前,感覺所有的世界就禁錮在這里,只有讀書,考上大城市的學校,才能走出去。鄰居那些在北京上海南京(在小時候的我看來南京是可以比肩北上的大城市)讀書的哥哥姐姐,真是厲害。老師也這樣激勵我們學習,課堂上,老師常說,有本事的孩子以后會去遠方,沒本事的才會守在家門口(后來一想,老師豈不是為了激勵我們,承認自己沒本事)。等長大后真的走出去才發現,其實走出去很簡單,就像我所在的南京,驅車到我家不過兩小時。
鎮的中心區域是十字交叉兩條長街。小學,初中,電影院,電器店,金店,稍算是品牌的衣鞋店都是在這兩條街上。這里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直至晚上九點店鋪仍燈火輝煌,同時街邊慢慢一個個小吃攤支起,大多是鐵皮推車賣些小炸炒蛋鐵板燒之類,更加熱鬧了。此時其余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車輛稀,小巷里更是漆黑寂然。
街上有很多服裝店,我們全家的衣服都是在這兩條街上購買的,直到我上大學時,仍然覺得美特斯邦威是個好牌子,當時媽媽給我買了一個包包,是袋鼠牌。其實不好看,是一種帶有塑料感的橙黃色,但我拎著它,感覺就和南京年輕姑娘拎著mk一樣自豪。那時因為鎮上的同學們家庭經濟條件都相差不了多少,所以從未覺得自己貧窮過,也以為勤儉為美德,所以現在看到周圍姑娘討論著mk包包,圣羅蘭口紅,祖瑪龍香水,仍可以心如止水,當然,也因為自己窮。
我爸爸是八十年代末來到這個小鎮。他老家是安徽山區的農民,爺爺生了七個孩子,六個兒子,我爸爸是老六。
六七十年代,農村沒有什么流動途徑。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可是一道天塹鴻溝。農民要么讀書成為天之驕子有了城市戶口還包分配工作,要么就老老實實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這樣一眼望不到頭的種地生活太苦,太可怕,地種久了的人都會有一張呆滯的臉。很多農村的漂亮姑娘會為了一個城市戶口嫁給城市的低層。
現在農村城市間流通性已大大增加。我叔伯家的孩子們一半去浙江一帶打工,辛苦了幾年攢的錢也夠回老家起了樓房買了車,然后便在老家娶個媳婦,再一起去打工。不過很可惜他們的孩子成了留守兒童,老人幫他們守著家里的樓房也守著他們的孩子。
還有一半的堂兄妹考上了大學,畢業了去城里找工作。畢竟大學擴招了,考大學沒有了那么高的難度,當然他們大多為二本。鄉村教學條件有限,某些差距苦讀也彌補不了。這些城里工作的孩子,女孩子還好,可以嫁人,男孩子就面臨著買房的問題。沒有房,最終還是在城里留不住。北上廣的房子那是不用去想的神話,現在很多三線小城市房價都已過萬,對于他們終生務農的父母來說,湊齊一個首付,太難。所以我姑姑姑父已經五十歲了仍然在浙江打工,因為他們有個在讀大學的兒子,我的這個堂弟也很懂事,他已經通過了了大學征兵,現在去了部隊,因為當上幾年義務兵可以減免學費。
在我父親那個年代,農村孩子考大學真的是鯉魚跳龍門,我父親還算幸運,他考上了高中也考上了大學,一個大專。現在看來so essy,但當時我父親的高考成績是全校第一,他們學校當年也就出了這一個大學生。
父親在蕪湖念的書,畢業了就分配在附近鎮里的單位做技術員。他有著山里人的老實和木楞,不像蕪湖本地人那樣能說會道,只知埋頭苦干,于是他在這個單位做了一輩子技術員。
我爺爺奶奶把我爸爸供出了大學,剩下的就無能為力了,再無可奉給了。我媽媽雖然是本地人,但是家里重男輕女,也沒帶來什么嫁妝,爸媽結婚時是實打實的一貧如洗。我出生后,全家三口都擠在爸爸單位的宿舍。筒子樓。現在的人應該已經很陌生了,長長的幽暗的走廊,堆著家家戶戶的煤堆鐵皮煤爐,更顯逼仄。
這個走廊兩旁的木門里是一個個不過十幾二十平的長方形房間,大門正對著一個窗,屋里一張床,做飯去走廊,飯點時,走廊煙霧繚繞可以共享點鄰居食物的香味,上廁所就去樓梯處的公共廁所。
當時不是所有人都生存環境狹小。我媽媽有的同事嫁給了本地人,結婚時婆家就為小兩口起了一棟三層的水泥小樓房。
等我一天天長大,屋子實在住不下了,這時我爸爸單位開始分房,單位有名額的人花個幾千塊就可以買到一個小房子。爸爸是技術員,又拖家帶口,對這種分配的房子是很有資格的。但我們家沒有錢,幾千塊對我們家來說也是筆巨款,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爸爸說九十年代初他的月工資只有一百來塊錢。買房的錢借也借不來,其他同事都留著錢自己買房。我外公生怕我媽找他借錢,特地找上門潑他們冷水,堅決反對他們買房。我們只能守在筒子樓里眼巴巴看著隔壁的人一個個搬了出去住上新房。
當時我媽媽已經下崗了。小鎮里曾經有過紡織廠,化肥廠,本熱熱鬧鬧紅紅火火,但據說這些廠年年鬧虧空,于是九十年代的時候吹枯拉朽紛紛倒閉,后來我上小學發現很多同學都是雙職工下崗家庭。不幸中的幸運,我爸爸單位仍然堅挺,就照顧了我媽媽讓她過去找了個臨時工的工作。臨時工工作忙而且待遇低,但媽媽很能干,眼疾手快,自己的工作從未有過失誤,又找了份第二份工,幫單位看倉庫,多點工資不說,倉庫用剩的紙箱她就拖去賣又能換點錢。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媽媽脾氣暴躁而且愛錢如命,我的零花錢很少,如果出門和爸爸撒嬌買點書籍玩具,回來一定是兩個人一起遭受雷霆怒吼。現在想想,可能生活所迫吧。
這樣辛苦了幾年爸媽終于攢了點錢,又等到單位分房的時候,這次媽媽有機會下了班就帶著我去各個老領導家看望,順便哭訴家里的實際難處,當時的老領導確實不錯,很體諒下面的職工。于是我快上小學的時候,終于可以搬家了。
我的新家其實很奇怪,是分散的。具體的說,一個大院子里,有兩排長長的樓。左邊是長條狀兩層的水泥樓房,第一層一個約二十平的房子是我家。我媽媽隔了里外兩間,他們住里間,我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了。右邊也是一個長條裝平層瓦房,也有一個十四五平的房子屬于我們,這里就是我家的廚房和客廳。所以我家是兩個面對面的房子,相見相親卻無法相連。我媽很想用個院子把它們圍成一個統一獨立的家,但這是妄想,因為兩房子中間是左右鄰居出行的過道。她只能等攢夠了錢給廚房那邊的房子做個水泥的走廊,這樣下雨了可以出門再撐傘走到另一邊。
這個新家和原來的筒子樓相比的好處,首先當然是面積大了,一家人終于不用整天擠在一個房間。另一個就是我們可以落地透氣了,筒子樓的透氣條件,實在是差。我媽真的很愛這個家,她一點點的攢錢,一點點的裝修我們的房子。地上瓷磚,吊頂,廚房瓷磚,這都是一點點做起來的。第一次看到家里我有瓷磚了,可以在家光腳跑來跑去了我可開心了。我喜歡臥室這邊的房子,不喜歡廚房那邊,因為是老式的磚房,太過潮濕,梅雨季節墻上嘗嘗發霉,蟑螂老鼠常見,我還在碗櫥頂上發現過一窩剛出生的粉紅色小老鼠。但我最討厭的是另一種生物。廚房墻壁上,灶臺上,經常看到粘著的一條條肥碩的鼻涕蟲,它們周邊還有一條條銀亮的痕跡。每次看見我都會捏點鹽撒在上面,然后帶著一種快感看著這些肥碩的充滿液體的蠕動的蟲子蜷縮著焦成一小塊。
不過家里仍然沒有廁所,想解決方便問題,得去大院子外隔著一條馬路的公廁。我媽對幼小的我沒有什么同情心,晚上九點前不允許我在家里用痰盂上廁所,無論多晚也禁止我在痰盂大號。她也不怕我上廁所被人拐了,從來不陪我過去,公廁孤零零杵在那兒,周邊最近的住房也隔條馬路,晚上黑乎乎的,里面連燈都沒有,我經常大晚上帶個打火機帶根蠟燭抹黑去上廁所,對于想象力豐富的孩子,這簡直是去受刑。
在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年,我媽突然跟我說,我們要去買房子啦。我還記得,那是200x年(不能暴露年紀)。我們家的房子是小鎮第一批商業住宅,總價是五萬,是的,只要五萬,但這五萬都是我爸媽辛辛苦苦一點點攢的,他們買房時貸款了兩千塊,但是省吃儉用的攢錢第二年就還了賬,因為覺得欠銀行的錢總覺得睡不踏實。
就這樣我初一的時候再次搬了家,這次上了樓。當年造的房子沒有電梯,磚混結構。一室一廳兩室一廳三室一廳這樣的詞也是那時候流行起來的,我們家是一百二十平的三室兩廳,可能因為憋著一股氣,我爸媽一定要買個大房子。
時光流逝,我長大了,來到南京,家里的房子雖然漲價了,在南京估計也只能付個偏遠老破小的首付,回想我的父母,沒有什么特別大的能力,我的家庭,如此平凡,不過他們一直努力著,進步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