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廠里收到水利部工程隊的商調(diào)對象來信，說他們單位不同意與我對調(diào)，說我家庭背景復(fù)雜，本人思想太過活躍，讓他重找格對象。

康旺看了這封信很是不平：“思想活躍有什么不好，難導(dǎo)他們要找格呆子？”我無奈，只得將此信息（連同那短短的信一併寄去）告知伍妹。伍妹回信讓我不要泄氣，以后有機會再找對象商調(diào)。她還說：夫妻倆人分居兩地的多了去呢，我們結(jié)婚后只是增加一對而已，只要我們相互忠心，怕什么，你是擔(dān)心有了孩子累了我，咱媽健在著呢。咱每次回家，咱媽總叨叨著要咱們早點結(jié)婚呢。特別是小王也找到對象了，帶給咱媽看過。過后，咱媽說┌小王的對象也不錯，可就沒有咱們已巳那樣貼人心肺┐。現(xiàn)在，小王她們就準備在國慶節(jié)結(jié)婚了。我是午飯時間在門房間拿到信就拆了，邊走邊看的。在快到一車間門口時，遇到陳睿奮和陪伴著她的年長的老師，見陳睿奮淚眼模糊，一見我手拿著信，更是臉頰上涙水淋淋了，雙手捧臉一個人往北奔去了。那位年長的老師對我說：“她心痛，剛?cè)メt(yī)務(wù)室了。”看著旁邊沒人，又對我說：“她曾心向過你，因為你有了北京伍妹。她才另找了個對象，人到也不錯，還是復(fù)員軍人，黨員。可要結(jié)婚了，男方單位組織上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說她家庭背景復(fù)雜。”我一聽到這里不啻聽到驚雷一般。

我商調(diào)不成不也是這個重要理由。伍妹雖然現(xiàn)在還不是黨員，可她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我，我，我要是就不管不顧地與她結(jié)婚，是否會從此葬送了她的前途？我問自己：是真愛伍妹吧？真愛！既然真心的愛，那就要對她負責(zé)。這是我當時想到的，于是在給伍妹的回信中，對她提到了這點，我們要結(jié)婚，她是不是要向組織上匯報一下，看組織上怎么說。伍妹很快來信，說：媽說了，結(jié)婚是咱們二個人的事，現(xiàn)在又不是封建社會，相信黨是不會干涉年青人自由戀愛。她自己也說：婚姻法還是黨和政府頒布的，勸我不必多慮。可我老想著，因我的原因，她不能入黨，時間一長，她會不會后悔，以致影響我們的感情。所以我堅持她要去征求組織上的意見。伍妹后來有封來信問我，是否是我在上海又找到新的女朋友，要是那樣，你直白地說好了。我在回信中咬破手指寫上：決無此事。這樣痛著，更痛快著：伍妹是真正一心一意地愛著我啊！此信一寄出。在我心里發(fā)酵已久，醞釀成熟，一個念頭油然而生。立即提筆，給徐匯區(qū)人民法院寫了封信（狀子）：斷絕父子關(guān)系申請書。抄錄一份。將“歸號”的話語和事情經(jīng)過的來龍去脈都告知伍妹。此信當天又寄出。

這中間，在初冬時節(jié)，袁守菊要我陪她到港口耐火材料廠去一次，有一天上午（這時我已調(diào)到細紋間在枉懷德班里工作）九點前我趕著去工人俱樂部，走過宛平路，碰到周世龍老師，他帶著一小女孩在閑逛。他對我說：“這是界東的女兒，今年五歲了。”我看那小女孩有點木木的，不太活躍。可我說：“小女孩蠻好看的。”周世龍老師高興地讓小女孩叫我叔叔，在連說了二遍，小女孩才叫了聲。他告訴我：“她叫周琴弋。”周老師還詳細地告訴我，琴是風(fēng)琴、鋼琴的琴。我說：“琴瑟甚篤的琴。”周老師贊許的點了點頭：“姑娘吆。弋是弋腔的弋。”我又接口：“弋陽腔，是江西的一種地方戲。”“對、對。”周世龍很欣賞我的對答，對孫女說：“琴弋長大后，要是像這位叔叔一樣，與人說話能對答是流就靈光了。”“她還小。經(jīng)老師你和她父母教誨，將來學(xué)校和社會的學(xué)習(xí)，鍛練，一定行的。”我因擔(dān)心袁守菊等我，便告別了祖孫倆，趕去俱樂部圖書館。袁守菊已扎好四捆書籍，對我說：“這是他們要的書。我們各拎兩捆。好在從文化館穿過，到天鑰橋路就有五十六路公共汽車的起始站，終點站就在港口耐火材料廠。”出發(fā)前，她打了個電話到該廠，對該廠的俱樂部負責(zé)人說，我們立即出發(fā)了。在路上我對袁守菊談起周世龍和他孫女的名字。我覺得弋字用得不太好。“怎么呢？”“有種兇險的感覺，此字在古代是帶繩的箭的名字，用來射鳥，是殺害蒼生的呵。”袁守菊則告訴我，耐火材料廠很大，廠區(qū)靠黃浦江，他們的俱樂部在廠區(qū)外的馬路對面，有一個很大的園子和一幢樓，有劇場什么的，他們的圖書館在俱樂部的二樓。

五十六路公共汽車在過了斜土路后，就能看到田野了，過了龍華后走到龍吳路上，則是阡陌縱橫挾著一條雙車道的柏油馬路。車到終點站，兩位穿著白色帆布工作服的人正等在那里，其中一人一看到站起來的袁守菊，立即笑著上車，與其握手，袁守菊將我介紹給他，那人也與我熱情地握了握手。他回身向車下一招，車下那人也上了車，他們二人各拎二捆書，我們要分著拎一捆，他們不讓了。我們跟隨他們上了樓，進到他們的圖書館，他們館藏書也不少。那位負責(zé)人告訴我們：他們廠有好幾千號人，大家都想看新出版的書，所以總嫌書不夠，他們經(jīng)費有限，還靠上級——你們支援等。另一人給我們端來了茶。略談了會，他們帶我們?nèi)スS里參觀。在走進耐火磚烘焙車間時，那股熱浪比我新調(diào)去的細紋間有過之無不及。而且他們的廠房高大，而我們的細紋間有點逼仄。參觀后，我們就告別他們，依舊乘五十六路車回。

路上，袁守菊說：“今天沒你，這四捆書我是沒法攏過來。正好你又做二班制了。”于是我告訴她，這是我們車間支部對我的信任。調(diào)我過去時，小左和王科早倆人找我談：細紋間將是我們廠要重點發(fā)展，以后還要擴大，你年青讓你現(xiàn)在就去那里工作，你愿意嗎？這我當然愿意了。他們又關(guān)照我，與枉懷德搞好關(guān)系，協(xié)助帶領(lǐng)小青年工作。袁守菊聽了后說：“這確是黨對你的信任。”受到黨的信任，對我來說很重要，心里輕松愉快，工作更積極，還想我也要積極爭取入團、入黨。

在我內(nèi)心里一直有股對黨和政府感激之情：自從父親進去后，蠻娘從來不對我說家里的經(jīng)濟實況。學(xué)校里的王老師知道我家變故后，即向校領(lǐng)導(dǎo)匯報，學(xué)校就給我免了學(xué)費，還給了人民助學(xué)金，使我不用為一日三餐而愁，呂型偉校長（他還是學(xué)校支部書記）在冬天誏學(xué)校食堂給我免費蒸飯等。所以走上工作崗位以來，一直是對黨的號召積極響應(yīng)，認真努力地干活。在一些人對政策、時事不理解時，總是將報上刊截的原文講解給人聽，所以像宿舍里的高老頭很要聽我的話。而到了細紋間后，都是年青人，他們看報比我還熱情，一上班，邊干活，邊輪流著看報，輪空的看書、看畫報之類。相反的是，從接觸中感覺到無論是枉懷德、羊滑經(jīng)還是老實巴結(jié)的趙師傅，他們都不大看報，還有共同點是：聽上頭的。上頭（級）怎么說，他們或多或少，難免據(jù)己所好地執(zhí)行，這樣就會造成一些矛盾。這里的年青人都是正宗的初中畢業(yè)生，從實際接觸中，羊滑經(jīng)、枉懷德好像小學(xué)都沒念好似的只是在履歷表上填了初中文化程度。家里過去是種地的，因地皮彼征用，輟學(xué)進廠工作的。本來，這里由趙師傅帶著十來個小青年干活，趙師傅從不對他們指手畫腳的，所以小青年與他相處得很好。羊滑經(jīng)、枉懷德來了后，表面上服從趙師傅領(lǐng)導(dǎo)，骨子里嫌他沒文化，在生產(chǎn)上，更嫌他對制片不懂行，所以實際中並不怎么聽他的。好在趙師傅並不計較他們，還積極做他們的入黨介紹人，因倆人都向黨組織打了入黨報告書。羊滑經(jīng)與枉懷德倆對人對事又有不同之處：羊滑經(jīng)表面上看來很隨和，常有一付嗨嗨笑臉，對聽話的人親熱些，對不聽話的照樣嗨嗨笑對，然而如在分配生產(chǎn)任務(wù)時，往往給你小批量的版號，讓你一個班上換上幾個版號，這樣產(chǎn)量就少了。受到這樣待遇的小青年也有怨言的也有反到自得其樂的，乘換版子正好磨洋工。這樣影響了班的產(chǎn)量，難免要受到批評，他會嗨嗨地做“搬運工”，將領(lǐng)導(dǎo)的話原本地搬到小組會上，將壓力傳遞給大家，小組里難免起些波瀾，然而，他反說因某某某喜歡做小批號，換版多了，產(chǎn)量低了，嗨嗨地似乎頗為同情。我班組長不屑于此。枉懷德一付土地神的臉，神情嚴峻。他從未明示：這個班上一切得聽我的。但只要有人違拗了他，當時，他不露聲色，一旦被他抓點“小辮子"，他說你一句二句的，可把你噎得難受半天。所以這個班上的小青年當面對他說：“你的話，就是圣旨。”他也不反駁。小青年背后給他起了個綽號：土皇帝。

兩班的組長，一上班從制版間拿來這個班上要換的片號后，主要應(yīng)是做巡查抽檢唱片質(zhì)量。因為是經(jīng)過化學(xué)工程師在研制時摸出的規(guī)律，工藝是成熟的，譬如說，將在水汀平板上加熱過的塑料塊放入模子里后，將上模拉下（這里水壓機與粗紋不一樣）鎖上，下模只有升降不進出，在壓制好一張唱片后，解鎖（只要將手柄一推上蓋（上模裝在蓋上）由于后面有個很覺的重錘，幾乎會自動抬起，工人從模版上拿下唱片，用小刀將唱片外沿的邊料割去，放在自己身后的小工作枱上，每張唱片間都要放上一張比唱片大的方方正正的白紙，以免因碰擦損傷唱片，一天下來或一個批號完成后，將是一幢整整齊齊的夾在白紙中的唱片，然后搬到樓上檢片組送檢，再將樓上也疊得整齊的白紙帶下來。我來到后，枉懷德將這過程告訴了我，我又看了看幾位年青人的操作，即在一部空車上自己上車干起來。幾天下來，與班上的年青人也就熟悉了，沒幾天兩個班上的人也都認識了。這時從二車間又調(diào)來了聶活、葉振華、李衛(wèi)國等，分在二個班上。這樣交接班時更熱鬧。特別是聶活常要逗逗兩個班長，有天來接班他先作打千狀，再問枉懷德：“皇上，圣駕可安？”枉懷德第一次還有點莫名奇妙，第二次知道了自己有了土皇帝這個綽號，也泰然置之，只說了句：“歲數(shù)不小了，還油腔滑調(diào)。”第三次則是頭一別，理都不理，聶活也就不再開這玩笑，但見面直呼“土皇帝”。聶活是分在羊滑經(jīng)班上，他身高比羊要高些，所以他常有一臂摟著羊滑經(jīng)，親親密密地同行的舉動，嘴上說：“你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好榜樣。”羊滑經(jīng)則嗨嗨著：“你不要笑我了，我有啥好學(xué)的。”“儂看，儂工資就比我高，儂參過三個月軍，我卻去過朝鮮三年呢。可工資還是儂比我高。”“額角頭，額角頭。”自嘲著的羊滑經(jīng)。

李衛(wèi)國與我同班。班上的年青人與我們都熱絡(luò)起來，其中有二位年青人還與我親近起來，一位是男的，叫華罕堂，一位是女的叫方小蒔（大家將蒔念作時，枉懷德在給我介紹時，就這樣叫的）。我在看了她的工作卡時，覺得不認識，回宿舍去查了四角號碼字典（是1958年第6次修訂重排本，于五九年五月一日在先施公司南京路門廊里西頭的地攤上所買）確是注音為時，我到有點暗暗佩服枉懷德。蒔是種花。有天我問她：“你這個蒔字是什么意思？”她說：“爹娘給起的名字，誰知道是什么意思。”華罕堂聽到我倆對話就走過來說：“哎，哎，紀已巳大概知道蒔是什么意思了。講講末。”“是種花就叫蒔花。”他笑著說：“你怎么知道的。”“我去查過詞典。”他又笑著問：“你查的什么詞典？”“四角號碼詞典。”“那是本好字典。不過我也去查過詞典，我是怕人們常常是：不識字讀半邊往往造成笑話，羊滑經(jīng)的滑念作骨，不要被人笑痛肚皮，滑就是滑。”說到此神情上露出些不屑“滑溜溜的滑，滑頭滑腦的滑。哎，哎，紀已巳儂講對不對。”這時，枉懷德走到我工作枱前，拿起疊在白紙上的唱片，眼看唱片，嘴上說：“好了，講一會了。”“是，是。”華罕堂知道是講自己，便走回自己車邊。枉懷德對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那么些責(zé)怪的意味。我想想：此事起因確在我呀。可華罕堂、方小蒔更喜歡與我聊天說話了。特別是方小蒔，她喜歡與我和李衛(wèi)國閑聊，她有許多畫報，服裝設(shè)計，絨缐編織書等，不僅自己看，還與我倆討論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的。李衛(wèi)國往往是她說什么好看，就說：“這個好看。”而我往往會提出不同的意見。方小蒔聽后，會思考，思考后多半會高興地說：“哎，你說得對。”

在年前的一個周六她向李衛(wèi)國和我提出邀請：“明天三點鐘（下午）來我家白相。”在我們點了頭后，給了地址：威海衛(wèi)路648弄xx號。李衛(wèi)國則在下班前與我約定，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在我宿舍門口碰頭。我說：“太早了點吧。”“去南京路兜兜。”我也就同意了。第二天碰頭后，他說乘四十九路到福州路下車吧。我說：隨你。到了那里，他就拉著我看了幾爿南貨店、食品店。我說：“你準備買年貨？”“這種事，有我爺娘管，我才不管。”“那干什么要看這種店？”“第一次到人家屋里去，總不能空手吧。”我心里暗暗想：這點上，我到要向他學(xué)習(xí)。于是提出，干脆到勞家屋去，他猛醒似的：“對、對，去勞家屋，去勞家屋。”到了勞家屋一下子又不知該買什么了。兜了兜，他說：“女人家，她，和她媽總喜歡嗑瓜子吧。”于是讓營業(yè)員秤了一斤醬油瓜子，我一看，營業(yè)員用紙袋裝的，就說：“同志，請用同樣紙袋裝一袋奶油話梅吧。”付錢時，李衛(wèi)國要一併付，我說：“倆個人去，倆個人買吧。”我也付了錢。由他拎著扎在一起的瓜子和話梅。一路走去，到黃陂路，我又買了束花拿著。三點差二分，我們敲了方小蒔家的門，方小蒔一開門，說：“你們正正時。我擔(dān)心你們不來了呢。”說話間，客廳南邊西側(cè)房的門開了，走出一位很精神的中年婦女。方小蒔便說：“我媽。”我走前二步，將花獻上：“伯母，好。”她媽笑著十分注意地看了看我，方小蒔乘便介紹了我倆。她也很注意地看了眼李衛(wèi)國，嘴里說：“坐，坐”。我示意他，坐在東側(cè)單人沙發(fā)上去，他說：“這有啥關(guān)系。”我用嘴一呶，還是讓他坐過去，他這才過去了，方小蒔端了咖啡出來，在雙人沙發(fā)前的矮長茶幾上，各人面前放了一杯，自己也有一杯，她坐在靠我（西側(cè)）這邊坐了。她媽將插了花的花瓶放在條桌后，也到雙人沙發(fā)邊，我忙站起，李衛(wèi)國也跟著站起，她媽對身邊的李衛(wèi)國笑笑，手優(yōu)雅地一揮：“坐吧，都坐。”然后自己坐下：“小蒔，去拿點餅干來。”小蒔離開后，她指指放在茶幾上的兩包東西：“來白相，還買東西來作啥。”李衛(wèi)國說：“阿拉倆個人買的，阿拉——”我怕又重復(fù)一遍，忙說：“一點點東西，不成敬意。”……

第二天，我們上中班，方小蒔對我說：“那買的話梅真好吃。哎，阿拉姆媽對儂很滿意，但問我："儂吃得牢伊伐？”我忙說：“不要，不要，我有女朋友，在北京。”“真的？”我忙將剛收到的伍妹來信給她看了個頭：“巳：對著你的照片給你寫信……”她提出要看看伍妹的照片。我即去更衣室拿了來，她看后，還大聲地讓大家來看。引起枉懷德不滿。而我心里卻是因眾人贊詞而得意。